第60章

　　最後的戰爭錄影， 紀念館並沒有以全息的方式去播放，他們認為那樣會造成場面過於血腥，對於沒有任何類似經歷的明星和工作人員來說，比較難以接受。

　　但那些場景光是平面地投射在巨大光屏之上，就已經足夠震撼了。

　　那種直入深淵的果敢， 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奮戰的悍然， 以及直面死亡的決絕，溢出屏幕地感染著站在紀念館裡的每一個人。

　　明星隊幾乎能清楚看見，那些聯邦士兵浴血前進， 又一個個倒下的樣子。

　　他們戰得酣暢淋灕，倒得了無遺憾， 像是無比地堅信著，還能站起來的同伴一定會讓他們死得其所。

　　那飽滿的情緒和無懼的衝鋒所造成的震撼，是任何電影都無法拍攝出來的。

　　整個演員生涯都在這種片子中打轉的姜添看得眼睛都不眨， 嘴巴漸漸張大，眼眶一點點變紅，比他要感性許多， 且爺爺就是軍人的林夕觸景深情，早就哭得整張臉通紅，因為綁架事件被噩夢困擾兩日的謝磬禾握緊了拳頭掉眼淚。

　　後面扛著相機的老師都一抽一抽的。

　　而站在暗處的馬爾道夫將軍，看見視頻中怒斥秦謹是想敢去送死的自己，唇瓣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記得， 當年一直到秦謹出征， 他都沒有和她以及顧朗兩人， 好聲好氣地講過一句話。

　　就連最後一場談話，都是不歡而散。

　　那時馬爾道夫將軍見秦謹心意已決，也知道她的辦法是最好的辦法，最終退了一步，妥協方案，卻提出由他來掛帥親征。

　　所有人都知道這一趟生還幾率極小，他對秦謹說，聯邦不能同時失去秦謹和929軍團，這個風險是真的太大太大了。

　　卻被秦謹拒絕，秦謹說，只有她掛帥的929軍團，才能成為聯邦最鋒利的刀刃。

　　她說，就算整個929軍團無一生還，她也能保證聯邦的這把刀，最後會刺進塔姆星的心臟。

　　馬爾道夫將軍當時愣了足足七八秒，不可置信地問秦謹「你就真的那麼不怕死？」

　　話問出口的一瞬間，馬爾道夫將軍就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堪稱白問。

　　秦謹是誰？聯邦出了名的殺人機器，戰場上所向披靡，鐵血錚錚，怕這個字恐怕從來就沒在她的字典里冒過頭。

　　但當時，秦謹看著桌面上的聯邦旗，頓了好幾秒後，卻回了句「其實有點。」

　　那是馬爾道夫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他面露詫異。

　　「但如果只有我能讓小北在未來自由活下去的話，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秦謹說完，衝馬爾道夫將軍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會議室，等在門外的顧朗，為她披上了大衣。

　　馬爾道夫將軍不甘心地叫住顧朗。

　　後者是他一手帶大的，當年為秦謹退下一線，如今又為秦謹重入929軍團，馬爾道夫將軍是知道他有多疼他和秦謹的那個孩子的。

　　「你就不想留下來看看他長大以後是什麼樣子？」馬爾道夫將軍問。

　　顧朗偏了偏頭，想象了一下，然後不著調說「跟我一樣人見人愛吧。」

　　馬爾道夫將軍瞪眼。

　　顧朗回首，朝秦謹離開的方向看去，深邃的眉眼下泛著幾分溫柔「其實我不太贊同小謹這個方案，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而且您知道的，現今狀況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所以我也沒辦法，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去扛。」

　　「那孩子呢？孩子還未成年，你們就這樣選擇，不怕他將來會怨恨你們……」

　　顧朗沈默了半晌，淡聲說「挺怕的，但有些事可以為他做出犧牲，有些不能。爸爸媽媽也有爸爸媽媽的人生要走的，這是我們的選擇。」

　　「……希望他日後能理解吧。」

　　顧朗說完後，停頓了好半晌，才衝馬爾道夫將軍揮揮手，快步朝秦謹離開的方向走去。

　　馬爾道夫將軍當時愣了好久，才快步走向窗前，正好看見他們兩一前一後地走上星艦。

　　然後如今，也看著顧北站在錄屏前，沈默地一言不發。

　　在來之前，馬爾道夫將軍提出過要將最後顧朗被刺穿胸膛，以及秦謹被塔姆人吞沒的樣子從視頻中臨時刪去，他覺得這兩個畫面對孩子來說實在太殘忍了。

　　但許景嚴反對。

　　他和馬爾道夫將軍說，死亡的結局不會因為看不見而改變，被困擾了足足十五年之後，看見了，知道他們最終倒在了哪裡，反而是一種解脫。

　　他說「既然決定去看，就有知曉一切的準備，您不要太小看顧北，他有他該有的魄力。」

　　他那句話將馬爾道夫震住。

　　而如今放眼望去，紀念館中一片紅鼻子紅眼眶淚如雨下的節目組人員里，最該哭的人卻沒有哭。

　　遠處的孫爺望著立在那的小孩，年邁的眼眶都微微泛酸，他輕輕吸口氣，看馬爾道夫將軍一眼。見後者微微點頭後，便領著節目組的人繼續往下一扇門過去。

　　那裡有紀念著八萬九千名戰士每一個人名字和生平的牆壁。

　　節目組的人聽見孫爺輕聲細語的叫喚，腳步像被粘在了地上一樣，遲鈍地走了許久，才從這個主館中走出去。

　　只有顧北沒有動。

　　姜添看見了，下意識想喊他，卻被柏導按住，後者衝他搖了搖頭，姜添愣了愣。

　　一旁的謝磬禾看看柏導，又看看顧北，以及留在顧北旁邊的許景嚴，什麼也沒有說。

　　最後離開這個展館並關上門的，是馬爾道夫將軍。

　　·

　　看了眼面前播完停住的畫面，以及呆呆的顧北，許景嚴沈默了一會，提了個建議說「要不要去看看雪娜？」

　　顧北沒說話。

　　許景嚴便伸手拉他，見對方沒有反抗，便帶著他往雪娜的方向走。

　　許景嚴手掌乾燥，寬厚而有力度。

　　顧北被他帶回了第一展館，雪娜還靜靜地躺在那個地方。

　　看過視頻之後，就更加明白，它的遍體鱗傷和胸腔處的洞是怎麼來的了。雖然已經被恢復了一部分，也洗淨了上面的血漬，但還是能隱隱看見那場惡戰彌留下的氣息，在視線內久久揮散不去。

　　許景嚴沈默了許久，說「雪娜被摧毀得太嚴重，落地之前便失去了一切機能，基本等於墜機。當時塔姆星噴灑的毒氣將整個維納籠罩，居民已經被撤出了，軍隊也是。所以在發現雪娜這件事上，花費了很長時間，而之後又費了一段時間進行解密和信息處理，在這段時間里，雪娜是不允許被軍隊以外的人接觸的。」

　　直到它被搬入紀念館。

　　這是在向顧北解釋之前為什麼沒有帶他來。

　　許景嚴想了想，說，「老師在裡面留下的是塔姆星更細緻版的資料，接收人是我和馬爾道夫將軍，裡面所有信息我都全部過目過。」

　　說到這，他又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所有信息他都看了，一寸一寸地找，翻來覆去看了這麼多年，結論還是一樣的。

　　秦謹給聯邦留下了巨額的資料信息，卻沒有給顧北留下只言片語。

　　許景嚴沒將話說完，但顧北卻明白他的意思。

　　隔了許久，顧北低聲說「我知道。」

　　過了半晌，他衝許景嚴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我媽媽她……不太擅長說這些。」

　　「而且。」他看向雪娜，漂亮的眉眼微微垂下，輕聲說「想說的話，走之前，他們已經和我說過很多了。」

　　說了十二年呢。

　　「我能去碰碰它嗎？」顧北問許景嚴。

　　正常士兵肯定是不行的，但顧北的話，如今無論如何都是行的。

　　許景嚴衝他點頭，然後走過去，刷下權限將雪娜周圍的玻璃牆壁放下，讓顧北進去。

　　小的時候，顧北其實是見過雪娜的。

　　當年雪娜被造出來時，顧北已經出生了。

　　那時古馳將軍讓秦謹選擇雪娜內人工智能的性格，當時所有人都以為秦謹會選擇比較接近她，清清冷冷的風格，但出乎意料，秦謹選擇的是較為活潑的雪娜，甚至活潑到有些吵鬧。

　　秦謹抱著顧北進去玩過，當時雪娜噼里啪啦地變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偶，輪流給顧北播各種各樣的動畫片，局促的樣子讓顧北咯咯地笑起來。

　　他撲進秦謹懷中，小聲說「雪娜像爸爸呢。」

　　秦謹摸他的腦袋。

　　後來，有時候媽媽帶許景嚴練習，爸爸給武館孩子上課，顧北就會跑去找雪娜玩。

　　叱吒戰場的初代機甲，在主人的後院裡，為了讓小顧北高興，是什麼逗比造型都能搞出來的。

　　顧北輕輕摸了摸雪娜的手指，然後摸了摸它的臂膀，最後摸了摸它身上被炸到只剩下一半的駕駛艙。

　　他就這樣一寸寸地摸過去，最後，松開雪娜，在那站了許久，終於沒忍住，回頭看許景嚴，用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說「嚴哥，你抱我一下吧。」

　　他話音未落，人就已經被圈入了許景嚴的懷中。

　　對方將他牢牢圈緊了，然後低頭將一個又一個的吻落在他頭頂。

　　顧北手用力地落在許景嚴的腰際處，過了許久許久，才輕聲道「我小的時候，是怨恨過他們的，為什麼不陪我，為什麼不來救我。」

　　許景嚴將他抱得很緊很緊。

　　「但剛剛看完視頻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許景嚴啞著聲音道「沒有的事。」

　　「八萬九千多個人，多少個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啊。」顧北卻繼續，那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抖「我竟然只想著他們為什麼選擇戰場而不選擇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沒有。」許景嚴再次說道。

　　四下的暖光保養燈還在照耀，他將顧北抱得很緊很緊，然後又松開去親吻他的臉頰。

　　看著他低垂下的睫毛，和孤零零站在雪娜前，卻在詢問自己是否自私的身影，許景嚴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彷彿被人割裂開了一般。

　　他不希望有一天，顧北會這麼一直一直孤單地站著，然後開導自己應該更大度一些。

　　……他想選他。

　　那是許景嚴第一次瘋狂到想要推翻自己長達三十年為軍效力的信念，成為一名他過去最不恥的逃兵。

　　然後選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