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

　　「明遠，其實我這些年……過得很艱難。」夏辰東眯起眼睛吐著煙圈，臂彎裡隨意地搭著一件西裝外套，將頹廢之美發揮到淋漓盡致，「我知道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我們的關係甚至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可是……我沒有辦法，沒有其他人可以說……我……」

　　夏辰東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聲音也哽咽了，他不看郭明遠，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抽煙，微微蹙起的眉尖顯示出他情緒的煩躁和慌亂。就這麼一聲不響地抽了一會，他忽然自嘲地笑起來，「呵呵，好丟臉啊……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對不起，打擾了。」說完，夏辰東將煙頭往地上一扔，踩滅，然後再也沒有留戀地轉身離開。

　　郭明遠聽話才聽了一半，被卡得不上不下，難受得要命，再看夏辰東情緒這麼不穩定，擔心他這麼離開會出事，想也沒想就急忙上前拉住他。

　　背對著郭明遠的夏辰東，停下腳步，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

　　「那個……有什麼想說的，先進屋來說吧，我給你倒杯水。」

　　夏辰東「猶豫著」轉過身，「遲疑地」看了看郭明遠，好像很「為難」的樣子。

　　「明遠……你知道我的情況，我怕給你帶來困擾，其實你完全可以裝作不認識我，我……也能理解。」夏辰東低垂著眼，長長的眼睫微微顫抖著，似乎竭力想掩住那雙眼眸裡的掙扎與痛苦。

　　「大家都是朋友，不要想那麼多。」郭明遠笑著拍拍夏辰東的肩膀，打開房門和他一起進了自己的出租閣樓。

　　後來，當郭明遠無數次回想起這開門的一刻，都會覺得無比後悔。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時間的愛心氾濫，卻招惹到一隻千年的狐狸精回來，從此陷入了煉獄般的生活而不能自拔。郭明遠發誓，假如真的有一天人類研究出了類似於時光穿梭機的玩意兒，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地買一台穿回到這一刻，就是兩人一起進門的這一刻，要麼掐死那隻妖孽，要麼掐死自己，或者乾脆將兩個一起弄死，然後再燒成灰撒到護城河裡，一了百了。

　　「你先坐一下，我家裡有點亂。」郭明遠待人溫和，卻不是一個擅長招待的主人，尤其是面對夏辰東這樣一號人物，「家裡沒準備什麼飲料，只有牛奶，你要喝嗎？」

　　「不用麻煩了，我喝白水就好。」夏辰東回答得很規矩。

　　不過郭明遠還是很體貼地給夏辰東熱了一杯牛奶，同時又倒了些白水，從雜亂的客廳角落裡挖出一隻小玻璃桌子，拉到他和夏辰東跟前，權當做茶几。

　　「先喝點牛奶吧，熱的。」

　　幽幽奶香伴著蒸騰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回蕩開來，夏辰東伸手接過熱牛奶，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熱氣熏得，眼睛顯得很亮，然後他勾著唇角對郭明遠說了聲：「嗯，謝謝。」

　　「這有什麼好謝的。」郭明遠呵呵笑著，「有什麼想說的話可以跟我說，如果……你願意拿我當朋友。」

　　夏辰東終於抬起眼，望了郭明遠一眼。

　　只是那麼一眼，郭明遠竟然有種奇特的過電般的感覺。

　　「朋友？如今願意把我當做朋友的同性……可能沒幾個人了吧。」夏辰東苦笑了一聲，「明遠，我這個人從來不會說謊，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睜眼說瞎話那套我學不來。我承認我喜歡男人，以前也從來不對別人掩飾自己的性向，可是結果怎樣呢？在學校裡處處受人排擠，老師不喜歡我，同學瞧不起我，原本很好的朋友也覺得我是變態和我刻意地保持距離，就連我的父母……也覺得丟臉，和我斷絕關係不想再管我了。」

　　夏辰東說到一半，似乎覺得實在氣悶，拿起牛奶喝了一口，乳白的液體浸過那兩片薄薄的紅唇，令其更顯細膩柔軟。

　　「明遠，你告訴我，說真話是不是真的很讓人丟臉？難道我一定要向所有人隱瞞，最後找個女人過一輩子，害人害己，才算好？」

　　「不，別這麼想。」郭明遠不會安慰人，他看夏辰東這樣，心裡也不舒服，只好又拍拍他的肩，「人與人之間，還是坦誠相待比較好，尤其是你這種情況，能做到這點真的很讓人佩服。」

　　「坦誠？可是你知道坦誠的代價是什麼？」夏辰東聲音越發沙啞了，微微側過頭，如畫的眉眼間滿是黯然，「明遠，我前幾天剛剛從學校搬出來，手裡沒什麼錢，到現在連個合租的人都找不到，我那些同學和朋友都知道我是什麼人，誰都不願意跟我一起住，公司的同事我也不敢接觸太多，生怕被他們發現我喜歡男的，最後連工作都不保……我，已經沒有家可回了，不能再丟掉飯碗……」

　　「那你現在住哪裡？」郭明遠聽得氣悶，微微皺眉。

　　「晚上去麥當勞，那裡是24小時營業，點一杯咖啡就可以坐到天亮。」

　　「你手裡一點錢都沒有？」郭明遠說著看了看夏辰東的臉，皮光肉滑的，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休息不好的樣子。

　　夏辰東指了指沙發上扔著的西裝外套，還有自己身上的襯衫，「畢業找工作為了面試，特地買了這套衣服，錢用完了。」

　　「你手裡的存款只夠買一套衣服？」

　　「嗯。」夏辰東認真地點頭。

　　「上學的時候沒打工賺點生活費麼？你家裡人應該不給你錢了吧。」

　　「是啊，我給一家公司編點小程式，賺了點。」

　　「那怎麼只有這麼少？」好歹也是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怎麼過日子一點計畫都沒有啊，畢業後連個住的地方都找不到，郭明遠真有點替這人著急上火。

　　「這套衣服差不多花了兩萬塊吧。」夏辰東嘀咕，「都怪那家公司，給的錢太少了，當初明明說好是五萬的，可結算的時候我衣服都訂做好了，不能退，就想先將就一個月，等發工資了再說。」

　　郭明遠：「……」

　　用業餘時間給別人維護系統，單筆入帳從沒超過一千塊大洋的某人忽然感覺好累，不會再愛了。

　　「可是就算你發工資了也不行啊，我們還沒有轉正，頭幾個月的工資除去生活費也不剩什麼了，你說你找不到合租的人，一個人租房的開銷更大，你怎麼負擔的起？」

　　夏辰東被郭明遠說得有點尷尬，默默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才拿起自己的西裝外套站起來，「明遠，打擾你太久了，你還有事情忙吧？那我先走了。」

　　「嗯，你，你還沒吃飯吧，我這裡有一點泡麵，你要是不嫌棄，跟我一起吃完再走吧。」好歹能給你省一頓飯錢不是。

　　「啊，不用了。我聽說我常去的那家麥當勞附近今天要準備演唱會，去晚了我怕占不到座位。」夏辰東雖然在微笑，但笑容有點蒼涼的味道，那模樣看著很惹人疼。

　　郭明遠也說不清此刻他心裡那亂七八糟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只是見人要走，他有點不放心。

　　要不……

　　「夏辰東。」

　　在某個無家可歸的人即將開門離開的那一瞬間，郭明遠大腦一熱，叫住了他。

　　「嗯？」

　　「要不你看這樣行不行……」

　　夏辰東轉過身，安靜地看著郭明遠，似乎在等著他的下文，天生便有點向上揚起的唇角好像帶著淡淡的笑意，更是讓被他盯住的人有一種受到魅惑的錯覺。

　　「反正我現在也是一個人住，你要是不嫌這個閣樓破點小點，就先和我湊合湊合算了，好歹等你手頭寬裕些再去找房子。」

　　夏辰東收回開門的手，沒有了支撐的門緩緩合上，鎖舌碰撞著發出哢嚓一聲，在安靜的房間內顯得非常突兀。

　　「可是，郭明遠，我喜歡男的。」夏辰東輕聲道。

　　「知道啊，你不是告訴過我了麼。」

　　「同性戀的私生活可是很混亂的，你不怕？」

　　「所以……嗯，你別往回帶人就行。」郭明遠有點尷尬地笑了笑。

　　夏辰東本來有點光亮的眼睛，卻在郭明遠說了這句話之後，黯淡下去。

　　「怎麼樣，你覺得這提議怎麼樣？」郭明遠見夏辰東不說話，又問了一遍。

　　夏辰東總算開口了，笑得眼波蕩漾，「那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謝謝你，明遠，願意在這個時候幫我。」

　　「沒事，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嘛。」郭明遠露出善意的笑，心情也輕鬆不少。「客廳和臥室，你選一個吧，就是有點亂，一會你得幫我收拾。」

　　「嗯，那我就住客廳。」

　　「行，你還有什麼東西要拿來嗎？」

　　「沒什麼，只有一個行李箱，放在公司了。」

　　「那好，等吃完飯我們先去樓下的便利店買點生活用品給你今天晚上用，公司的東西明天再拿回來好了。」

　　「嗯。」夏辰東很聽話地跟著點頭。

　　這轉瞬間家裡就添了一個大活人，郭明遠也感覺有點夢幻，於是決定用一些比較常規的東西來打破這種詭異的不適感。

　　「那我先去煮泡麵了，都這個時間了，你也餓了吧。」說著，郭明遠便鑽進狹小的廚房，貓著腰在冰箱裡一頓翻騰，倒騰出三包泡麵，架鍋，生火，撕開包裝，準備好調料包，然後守在爐子邊等水開了將麵餅下鍋。一切動作如行雲流水，手熟得不行。

　　「你經常吃這個？」夏辰東也跟進廚房，湊到郭明遠身邊，他們兩個都是瘦高的個子，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廚房裡擠著，想轉個身都費勁。

　　「嗯，是啊，方便。」郭明遠看上去是那種很居家的男人，可實際上卻懶得要命，怎麼省事怎麼來，就連泡麵都是一個口味買一大包回來，挑都懶得挑。說話間，水開了，郭明遠正準備將麵餅扔進鍋裡，卻被夏辰東攔住了。

　　「等一下。」

　　「嗯？怎麼了？」

　　夏辰東打開旁邊的冰箱門往裡瞄了一眼，不禁皺眉，「你這冰箱裡怎麼連個雞蛋都沒有？」

　　「額……總是不記得買，買了也不記得吃，所以乾脆就不買。」郭明遠這類似於程式語言的回答十分有邏輯感，簡單且直白。

　　「你先等一下，我下樓去買點東西，這速食麵本來就沒營養，吃的時候好歹得加點番茄胡蘿蔔之類的蔬菜，最好再打兩個雞蛋。」

　　也不管郭明遠同意不同意，夏辰東說完就走，郭明遠立刻關了火，拿著錢包追了出去。

　　「夏辰東，你等我跟你一起去吧，這附近你不熟……」

　　郭明遠的租房樓下就有一家便利店，老闆娘是個不到五十歲的大嬸，人很熱情，一聽郭明遠和夏辰東要買雞蛋和蔬菜，便擺擺手道：「我這裡哪有這些東西，你們去東邊的超市吧，這裡坐公交兩站就到了。」

　　郭明遠一聽覺得頭都大了，心生退意，拉拉夏辰東，商量著說：「我看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說吧。」

　　夏辰東沉吟了一下，說：「要不你先回家歇著，我自己去買。」

　　郭明遠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夏辰東嘴裡這個「家」指的是自己的破閣樓。

　　「這怎麼行，還是我去吧。」郭明遠再怎麼懶也明白主客之道，況且夏辰東又沒什麼錢，更不能讓他買東西了。

　　「嗯，那我們還是一起去。」夏辰東勾起嘴角，笑得心滿意足。

　　等他們再回到破閣樓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郭明遠這回連泡麵都不想吃了，想抱著電腦直接滾上床。

　　「我去煮麵，你先休息吧。」夏辰東很賢慧地說。

　　還不等郭明遠說話，他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他只瞥了下來電顯示，就覺得兩眼發黑，直等鈴聲響了很久，才不情不願地接起來。

　　「喂？大姨，嗯，是我……你說女朋友，啊，沒有……呵呵，呵呵呵……」

　　也不知道電話那頭都說了什麼，郭明遠最後就只剩下不停的呵呵了。

　　夏辰東在聽到女朋友三個字的時候，便已經心生不快，可是這會兒他還沒工夫管這個，拎著大包小包的食材進了廚房，轉身將門關嚴，也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

　　「喂？張阿姨啊，是我，辰東……」

　　要說這煮泡麵，說起來簡單，可要真的想煮出點名堂出來，還是需要費點心思的。

　　在夏家做了很多年的張阿姨很莫名，不知道為啥這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夏家大少爺會突發奇想跑來問她泡麵怎麼做才好吃。不過既然大少爺都開金口了，張阿姨自然是傾囊相授，水燒到什麼時候下麵，什麼時候放綠葉菜不會煮老變色，雞蛋燒到幾分熟才最香糯可口，調料包放多少，再加多少額外的配料……

　　一個電話打完了，張阿姨覺得自己這邊都能做出一鍋麵了。剛掛斷手機，正準備刷碗，夏家的小兒子不知什麼時候從身後走過來，嚇了她一跳。

　　「是哥的電話？」夏振澤眼睛黑幽幽地看著阿姨，聲音雖然溫和，卻無形中給人一種壓力，「他說什麼了？」

　　「沒什麼，就是問問我怎麼煮麵。」張阿姨呵呵笑著回答，其實她挺怕夏家這個小兒子，總覺得這孩子讓人看不透，整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煮麵？夏振澤默默將目光移到窗外，他的黑眼瞳很大，因此目光顯得更加深邃，好像能透過那茫茫夜色看到極遠的地方，看到他想看到的那個人。

　　那個人……居然也想著自己動手做飯了？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還有一年，還有一年他就可以考到那個有他的城市了……然後，不論他做什麼，都可以在自己的眼睛所在的地方，那麼，是不是就不用再這麼操心了呢？

　　夏振澤深深地期待著，因此這一年也將過得極其漫長。

　　先不管夏辰東的便宜弟弟在家裡是如何惦記他的，郭明遠這天晚上卻是被那一鍋豪華陣容的速食麵震撼到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泡麵也是可以煮出美食雜誌封面的水準的！

　　「等以後有機會，我給你做點真正的美食。」面對郭明遠發自內心的的讚美和拜服，現學現賣的某人眼睛都不眨地說著謊話，「我做飯很好吃，真的，無論你想吃什麼，都能做給你。」

　　既然吃了別人做的飯，郭明遠當然要主動去刷碗。在嘩嘩的水聲之間，郭明遠不經意回頭看了眼客廳，夏辰東正專心地埋頭收拾，想在簡陋的沙發上給自己鋪出一張床，結果弄了幾次，搭上去的板子都會掉下來。他身上套著新買的廉價白T恤和棉布短褲，剛剛洗過澡，整個人看著清爽乾淨，就連年齡好像也比穿西裝的時候小了不少。見好幾次床板都會塌下來，他也不急，只是抱著手臂摸了摸下巴，眯著眼不知道想出什麼主意，然後又開始和那張破沙發做鬥爭。

　　郭明遠的嘴邊揚起一點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笑容，不知不覺中，眼前又浮現出四年前的一幕場景——午後的大學食堂，老舊的鋼琴，經典的旋律，黑白色的琴鍵在那雙讓人驚豔的修長十指間跳動……

　　也正是在那一天，他才知道那首他一直很喜歡的曲子，名叫一步之遙。

　　如果說剛開始因為夏辰東的性向而對這個人有點避諱，此時此刻，在經過了短暫的幾個小時的相處後，心裡那僅存的一點疙瘩也被解開了。郭明遠很相信直覺，他不討厭夏辰東，還挺喜歡跟他在一塊，其實這就夠了。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有什麼關係呢，一樣可以做朋友，不是麼？

　　郭明遠的母親是個很偉大的女人，從未因自己的病而對生活有什麼抱怨，恰恰相反，她很積極樂觀，並一直用一種正面的思想去引導郭明遠，總是抱有最大的善意去對待他人，就連她的死亡，也被她說得浪漫而釋然。郭明遠受母親的影響，也是個溫和善良的人，很少去懷疑別人，更不會想到有一天會被人欺騙。

　　所以郭明遠這天晚上直到躺在床上，也沒有覺得收留夏辰東有什麼不妥，只是在即將陷入睡夢中時，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夏辰東……原本跟著他直到自家門口，到底是幹什麼來了？難道就是為了跟他說點心裡話？

　　隱約中，即使純良如郭明遠，也忍不住有種自己被繞進去了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三天後的迎新聚會上，則更為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