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6
整頓飯,陸拾幾乎都沒怎麼說話。
他們昨夜匆忙,沒來得及敘舊。如今好不容易偷得這浮生半刻閒散,顧錦年卻覺得陸拾依然沒有話要跟他說。
他看起來不想敘舊,也拒絕回憶。
這樣的陸拾,讓他覺得陌生。
他記憶的那個陸拾,應該算是個挺可愛的人吧。
每每看著他的時候,目光總是如晴夜中旖旎月色。那種流動卻又不過分外溢的親切,那種慎之又慎的小心翼翼,都讓顧錦年覺得自己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在被這個人溫柔對待著。
不同於趨炎附勢的諂媚討好,那份脈脈溫情不摻雜任何企圖,讓他能難得放下心防,可以安然靠近。
可如今他透過水汽氤氳,偷偷瞥向水霧那頭陸拾微微顫動的眼睫,卻始終捕捉不到絲毫的情緒。
若是無關緊要也就罷了。
可顧錦年就是隱隱覺得,眼前的這個沉默的男人將他記憶中的少年封藏了。
他一直都在,只是他不想讓他看見他。
顧錦年心口有點堵,撈了一筷子涮肉送進嘴裡,只覺味同嚼蠟。
「陸拾。」
身旁人聞聲回頭,默默看著他。
「為什麼這麼多年,你從不參加同學會?」顧錦年放下筷子,目光微灼地望著他。
陸拾沒回到,似乎有些錯愕顧錦年明知故問了一個讓他難以啟齒的問題。
「我聽說大學剛畢業年冬天,咱們班長有聯繫到你,你還交了聚餐費,但人卻沒來。」顧錦年不想傷害他,可是他還是想知道答案。
陸拾微微抬眸,沉靜了片刻答道:「我只是不太習慣那種場合。」
這算什麼答案?
只是一個下午,聚在一起吃一頓飯而已。
顧錦年覺得這個借口未免拙劣,陸拾在社會上也算摸爬滾打這些年了,又不是生活在無菌室裡,總不至於連這種場面上的事情都應付不了。
再說他本來就是班級中極其邊緣的角色,這樣的場合也沒有人會去為難他。只是陪在旁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只是這樣,他都受不了嗎?
還是因為這種場面上,有什麼人讓他受不了嗎?
「這麼多老同學,就沒一個是你想見的嗎?」
其實顧錦年想問,現在就這麼和我坐在一起,就這麼讓你受不了嗎?
可他沒敢問,他還是有點嚇著他。
但他問的還是太唐突了,唐突到要讓人覺得別有用心了。
「不。」
顧錦年微怔,他沒想到陸拾這次居然沒有迴避,而是給了他一個確切的回答。
「有的。有想見的人。」
陸拾沒有回眸看他,自顧自從鍋裡撈起一片肉放進蘸碗裡。
「那為什麼不來見他(她)?」
只見陸拾想了想,回眸望向他,唇邊露出一抹玩味的淺笑,:「這不是見到了嘛。」
他的語氣神色,都像是講了個無關緊要的調皮話,讓人當真也不是,不當真也不是。
顧錦年覺得,藏在他心裡的那個答案已經要呼之欲出了。
可就在此時,陸拾卻落了筷子,站起身來。
「我吃飽了。」
顧錦年欲言又止,他其實吃得還沒半成飽,但此刻已經興味全無。
最後還是顧錦年搶著結了賬,兩個人悻悻從火鍋店中走出來,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你還加班嗎?」顧錦年問道。
「加。」不出所料的回答。
恰好路口紅燈,兩個人又被迫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綠燈亮了,人群停了又走。
陸拾道了一句:「那麼,再見。」
說罷,他便逕自離去。
再見。
多麼尋常的兩個字,陸拾坐在他身後三年,顧錦年從來沒從他嘴裡聽到過。
就像日昇月落,參商交錯。那些習以為常的人,全都出其不意地走失。
直到在這個十字路,要跟他再一次分別,他才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臨行夜,陸拾給他手機裡發過一條訊息。
上面寫著:「感覺好像再見不到你了。」
顧錦年當時還覺得陸拾矯情,小題大做。明明兩人根都還在一座城裡,寒來暑往,來日方長,又怎麼會見不到。
他好像還覺得煩,甚至都沒有回他。
但他未料道,竟真的一晃十年都沒再見了。
顧錦年不知自己心頭為何忽然有那麼一絲不忍,好像不想看著他就這麼走。
「陸拾!」
顧錦年不禁喚了他一聲。
只見那人於錯綜人潮中聞聲回首,夜色點綴了他如少年人般明亮的眼眸。
「明天見。」
他也說了一句,那些年,他不曾對他說過的話。
顧錦年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陸拾在轉身的瞬間,鼻子一酸,眼眶驀地紅了。
那些年,顧錦年從來不會在乎,明天會不會見到他。
他從來不說再見,即便是動身南下的時候,他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道別的話。
陸拾明白,時光荏苒,那些過往早不作數了。
他其實早聽出了顧錦年那些言外之意,他就是這樣殘忍的一個人,即便是過去了這些年,他仍然會試探他。
但他不讓他愛他,也不讓他恨他。不許他接近他,又不讓他遠離他。
他是要將這天下便宜都佔盡了,才算滿意吧。
他不能為顧錦年十年後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就回到原點,回到那個會因為他一顰一笑、一字一句就浮想聯翩的純真年代。
他不能為他落淚,也沒有立場為他落淚。
縱使十年之後,陸拾又能做什麼呢?
真的愛過一個人,其實就是這樣無奈的事。
像是試卷上的分數,高下立判,蓋棺定論,由不得你再去反駁什麼了。
他能做的,只能忍著心中劇烈的撕扯,隨著人群遠離,留給顧錦年一個在再平靜不過的背影。
他特別明白,自始至終,這都是他陸拾自己的事,顧錦年也從來沒有逼過他。
主動權其實一直都在他自己手裡,他放下了,這場遊戲就結束了。
顧錦年驅車到家,心中卻還是對剛才的陸拾的話耿耿於懷。這個陸同學,總是能讓他覺得不清不楚、不尷不尬。
車停在樓下許久,他才緩緩從車上下來,闔上了車門上樓。
一進門,他就聽見房間裡傳來一陣鈴聲。
絲綢般的女聲,是顧錦年沒聽過的。
他走近臥室,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昨天換下的西褲中,陸拾的手機在響了。
顧錦年沒收了陸拾的手機,逼人家跟自己回家。最後他自己都忘了,陸拾竟都沒跟他要過。
這個人居然可以離開自己的手機24個小時?
顧錦年不禁覺得有些驚奇,他拿著手機看著那個屏幕上來電顯示上的名字,不知怎麼地竟摁下了接通鍵。
「陸老師!您什麼時候走的,我們都沒發現。謝謝您幫我們這桌買單,您明天早上想吃什麼早飯,我順路幫你帶啊。」
顧錦年聽完沉默了片刻,嘴角莫名揚起一絲淺笑。
「好啊。你看著買吧。」
對面立刻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是誰?」
顧錦年冷笑一聲,輕聲道:「你猜猜?」
說罷,他慢慢走向浴室,擰開淋浴放出熱水後,又闔上浴室門出來。
對面有沉默了許久,方才忐忑地問了一句:「您是顧總吧。陸老師還和您再一起嗎?」
顧錦年回到沙發上,淺笑著說:「他在浴室呢。要我把電話給他嗎?」
「不用了!」電話對面的女孩忙應道。
「那明天早餐的事……」顧錦年覺得自己今晚是玩不夠了。
「我知道了,我會記得。今天的晚餐,謝謝您顧總。再見。」
隨後,手機裡傳來匆忙掛斷的聲音。
顧錦年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這惡趣味,他甚至想起來他今天還跟這個叫黃橙橙的女生,刻意交代陸拾在他家過夜的事。
他好久沒這麼幼稚了,但是這樣的幼稚,又讓他覺得特別有必要。
他想叫那個女孩子別白費力氣了,她根本就不是陸拾那一掛。
他隨手將陸拾的手機擱在茶几上,回味了須臾,又用自己的手機給陸拾撥了過去。
他就是好奇嘛。
他好奇他在陸拾的通訊錄裡叫什麼。
結果他撥過去,那個絲綢般的女生又淺淺吟唱了起來。
顧錦年定睛一看,手機屏幕上赫然一串電話號碼。
沒有備註,沒有姓名,就是一串乾乾淨淨的電話號碼!
這個王八蛋根本就沒有存他的電話!
顧錦年幾近三十年的人生從未遭遇如此大的尷尬,他安慰自己,許是昨日太匆忙了,陸拾還沒有來得及存他的電話。
可是,當他看著自己手機上亮著的陸拾的名字,頓時就讓他想要將陸拾的手機扔進垃圾桶去。
一陣吉他翻弦聲後,那個女聲還在低吟淺唱,聲音悠遠模糊。
陸拾還是那個與眾不同的陸拾,顧錦年記憶中這個人雖然低調,但又不喜走尋常路。這鈴聲截取的這一段很是空靈寂靜,但又只有那麼兩句話。
挺特別的,不像是什麼潮流金曲,至少顧錦年沒有聽過。
於是,他又撥過去聽了一遍。
這次他聽清了。
Did I say that I loathe you?
Did I say that I want to leave it all behind?
他覺得今晚像是翻開了一本情節跌宕的推理小說,看了開頭,就想知道結尾。
從前就是這樣,陸拾的一切,他都有興趣知道。
他這個人就是有那種調調,所說所做都有他自己特別的含義。但他從來都是留一個尾巴就欲言又止,什麼都不說清楚,總讓顧錦年忍不住想要探索他,想要攻略他。
顧錦年還記得學生時代,自己因為陸拾狀態上的三個字,就攻略了一部又一部電影。最後他找到了那一部他暗指的電影,確定了後,還很操/蛋把自己個性簽名改得和陸拾那條狀態一樣。
他的意思是,我看過了,謝謝你推薦,我很喜歡,和你一樣喜歡。
他倒現在都不知道,這點兒意思,陸拾到底知道不知道。
他知道吧。
那些年,他們之間還是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顧錦年又夢迴當年,忽然來了少年心緒。
他動動手指,開始搜這句歌詞,想要找出那首歌了來,看能不能再攻略陸拾一把。
Damien Rice的《The blower』s daughter》
顧錦年點開這首歌,空擋的房間中立馬想起那個男人叫人思緒萬千的沉悶嗓音。
這歌他聽過的,這歌的電影他都看過。
這歌大段都在重複一句歌詞,也是最經典最讓人耳熟能詳的一段。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那個男人幾乎是動用了所有情緒來反覆詮釋這句話,從癡迷到瘋狂,從失望到絕望,最後放下。
陸拾沒有選取這一段,若他選取這段,或許顧錦年一耳朵就能聽出是這首歌。
他很巧妙地避開了這種碰巧,選取了結尾處最無關緊要一句女生伴唱。只有那麼一句,也只唱了那麼一遍。
陸拾還是記憶裡的陸拾。
還是那個不言而喻的陸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