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1
陸拾再遇到顧錦年,已是他們分別後的第十個年頭。
他還記得那年他高考失力,被迫在老家擇校復讀。顧錦年的成績不錯,穩穩被全國排名前十的A大錄取。
那年夏天,顧錦年去了他不曾去過的南方。
自那以後,他們就在沒有見過。
他們曾一同居住過的城市並不大,連最繁華的街市也就無非那麼幾處。可這十年間寒來暑往,兩人竟再沒碰到過。
陸拾萬萬想不到,十年之後,他們居然會在這座大到隔著兩個區就像是異地戀的城市裡重逢。
顧錦年永遠是顧錦年,不管蹉跎多少歲月,輾轉幾個年頭,他永遠都要比陸拾高出一籌。
再見面,他是甲方,而陸拾是乙方。
陸拾那天被別的案子絆住,簽約時來的遲了些。他趕到時,他的助理已就合約的必要事項跟甲方公司做過說明。
陸拾敲門進來,滿口的抱歉,卻在抬眸的瞬間被那熟悉又陌生的輪廓撞了滿懷。
他來之前,並沒有仔細瞭解甲方的背景。畢竟在他從業的經驗裡,這種起步三五年仍在資本積累階段的小公司,最多也就耗上一周的時間。
初步業務接洽都是交給自己的助理在做,他自然是沒有看到公司法人一欄,那個他如今還不時會在夢中遇到的名字。
顧錦年。
詎有青馬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陸拾在原地懵了一陣子,好在他的助理小張及時將甲方簽好的合約遞到了他的手裡。
他的目光在甲方落款上游移了片刻,忽然覺得心裡有個落了疤痕的地方又被霍然剜開。血肉模糊間,有什麼東西驟然上湧,堵在了嗓眼。
但他畢竟不再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即便是他覺得喉嚨此時已難出聲,卻還是能不動聲色地接過助理遞來的筆。
他在乙方簽字處,穩穩妥妥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顧錦年。
陸拾。
十年之後,兩個名字又這樣,緊緊地挨在了一起。
十年過去,顧錦年的字跡還是記憶中那樣端方,陸拾的字,則筆走龍蛇。
看起來,依舊是那樣格格不入。
顧錦年剛走的時候,他們之間還是有些聯繫。互動不多,但都是陸拾主動。
那個悶熱的夏季,他在復讀班的補習中渾渾噩噩,心中只記掛著收整行囊、即赴遠行的顧錦年。
那個人要到那個充滿盛夏陽光的海濱城市去,往後的四年或者更久,他或許都會在那個地方生活。
他會在那裡遇上形形色色的人,與他們笑語晏晏、相攜同行。
他會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愛人,只是不會再遇到一個叫陸拾的陌生人。
這聽起來,似乎並不值得顧錦年可惜。
他當然是毫不留戀地奔赴他的新紀元去,畢竟,那裡才是他未來真正開始的地方。
陸拾從那時就知道,這只是他一人心中的難捨訣別而已。
十年之後,他們彼此換了面貌,又都幾番輾轉,卻終被安排在北方最繁華的城市裡遇上。
陸拾心中不禁冷笑,不明白命運為何要這樣作弄他。
只是再見到這個人,竟還是和十年前一樣,言談舉止,都讓他心緒難寧。
陸拾覺得,打他一進來,顧錦年就一直在審視他。這種審視,似乎是要將他這十年的經歷一覽眼底。
陸拾始終垂眸,像是拒絕讀取一般,不與那投來的目光相接。
兩人都沒有挑破這層窗戶紙的意思,這場也試探終於在顧錦年的出聲下結束。
他雲淡風輕道:「陸經理不留一張名片嗎?」
初步洽談,遞名片是最基本的商務禮儀。
陸拾行走江湖多年,也算是閱「甲」無數,經驗老道。可卻在遇見顧錦年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又立馬被打回原形,成了十多年前那個總是在顧錦年面前手足無措的少年。
他還記得那時候,班裡的男孩子被安排去教務處搬書。他先到一步,見顧錦年來了,一時也不知怎麼想的,便將一摞落了灰書遞到了他的懷裡。
他原意是好的,不想要顧錦年再彎腰去搬。可他遇見顧錦年就緊張到腦子脫線,看也沒看那書上厚厚的一層灰,就塞進了人家懷裡。
他還記得當時顧錦年不悅的表情,他抬手拍了拍胸前的白色襯衫,一臉嫌惡地將那落書扔回到陸拾懷中。
陸拾雖然沒有主動抬頭去察言觀色,但此時此刻,他覺得顧錦年又在用那個冷漠的眼神盯著他看。
如果可以選擇,他只想從這間辦公室遁形,逃得越遠越好。
「今天出門匆忙,沒帶在身上。」他雖然像是在抱歉,可臉上卻不作一絲抱歉的情緒:「下次……」
「我這有!」助理小張倒是接的機靈,忙從自己的包中翻出了陸拾的名片,遞了過去。
陸拾心中鬱結,這樣貼心周到的助理,真不知道是該漲工資,還是該發配充軍。
顧錦年接過名片,也沒說什麼,抬手便塞進了襯衣口袋裡。
「麻煩你們了,再聯繫。」他只落下這一句,便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我們顧總一會兒有個重要客戶。」財務部的孟經理客氣笑道:「陸經理,我們已經騰出來一間辦公室來給你們用,有什麼需要您跟我說就行。」
陸拾莞爾一笑,心裡卻幾近崩潰。
一整個下午,他都無心思工作,只吩咐小張帶著新來的實習生整理憑證,自己則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客戶信息出神。
直到夕陽西下時分,他才漸漸回過神來,放那群後輩們離開,自己在臨時辦公室加一會兒班。
做他們這一行,通宵加班就是家常便飯的事情。好在暑期並非是事務所最忙的時候,他也沒打算為趕顧錦年而廢寢忘食。
做循環測試做到十點的樣子,他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水,準備喝完就收拾離開。
誰知這時,顧錦年回來了。
陸拾這才發現,孟經理給他們安排的這件臨時辦公室,就在總裁辦公室的隔壁。
顧錦年不知道殺回來做什麼,至少陸拾覺得,他無事可做,就是專門回來逮他的。
他甚至連自己辦公室都沒有進,摸著光就到了陸拾這裡。
陸拾自然聽見了腳步聲,心中聲若雷鼓。可見顧錦年進來,表面上卻還是做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種生疏的、帶著細微抱歉的笑意。程式化,也場面化。
他不知道要對顧錦年說什麼才好,十年的時間,終將他的滿腔衷情化為了相顧無言。
「還沒下班?」顧錦年明知故問道。
「嗯,還要忙一會兒。」
顧錦年的目光掃過他桌案上一包拆了沒吃完的蘇打餅乾,輕聲道:「就吃這個?」
「嗯。」
「今天忙了一整天。」顧錦年發出邀請:「一起去吃個飯吧。」
陸拾顯然不想約:「我不餓。」
顧錦年半倚在門上沉默稍許,不禁笑了:「老同學見面,這個面子都不給我。」
過去了這樣多年,他的笑容依舊粲若朝陽。
彷彿茫茫黑夜中的一點星光,又或是瞬間燃起一簇篝火,讓陸拾縱隔千萬人海一眼望去,卻再移不開視線。
陸拾以為,自己已經過了會因為一個笑容就怦然心動的年紀。
可是再遇上顧錦年,他還是著了他的道。
陸拾沉默稍許,緩緩收回自己僵硬的視線,輕聲道:「是我真的吃飽了。」
誰知顧錦年聞聲竟忽然朝他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坐下後,順手就拿起他桌上的那包沒吃完的餅乾,逕自塞進自己的嘴裡。
「晚上竟顧著喝酒,也沒吃上什麼東西。」顧錦年像是自言自語,卻咀嚼得津津有味:「聽說吃這個對胃好。」
陸拾嗅到了他身上酒氣夾雜著尼古丁的氣味,他記憶裡的顧錦年,身上只有衣物曬過陽光的味道。如今他身旁的這個人,與他的記憶出現了錯層。
「喝那麼多酒,吃再多這個也不頂用。」陸拾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冒出這樣一句,但他聽見身邊的咀嚼聲停了。
他有些懊惱,竟不自覺又跟他熟絡了起來。
「你說的對……」顧錦年在身邊輕歎一句。
他們彷彿並非十年未見,倒像是之交多年。
不論過往如何,就算是逢場作戲的熱情客套,似乎都不該是現在這個狀態。
顧錦年覺得,身邊的這個人,顯然連跟他演戲都覺得費力。
但這就是陸拾,是他記憶裡的陸拾。
他還記得那個倔強的少年,被代課老師提著脖領子拎出教室時,只會淡淡地說一句:「請你放尊重些。」
十三四歲的年紀,說出那樣話的人,頓時讓沉默的教室炸開的花,就連那全校出名暴躁的老師都被他噎得一時愣在那裡。
少年面無表情的幾個字,就將她一貫的歇斯底里,定性為全無師道尊嚴。
最終,她只得氣急敗壞地高喊:「班長呢?把你們班主任叫來!」
顧錦年那時也在芸芸眾人之中,湊熱鬧低頭暗笑。
記憶中,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很是邊緣化的人。
他的存在,在那個集體裡幾乎和空氣無異。可他淡淡一句,卻自此沒人再敢無視他。
就這樣吐口而出的幾個字,竟瞬間為整個班的人心中狠狠出了口惡氣。
那時的陸拾,並不離經叛道,卻漠視規則。成熟也幼稚,叫人莫名喜歡。
顧錦年不禁想起,他曾忐忑地捏著稿子站在台下,看著陸拾先他上台從容演講。
他的聲音很沉著,念稿子時沒有少年人矯揉造作的抑揚頓挫。全程平穩流暢,不卑不亢,卻又顯得氣質出眾。
顧錦年還記得自己盯著他看了許久,心中有什麼地方暗暗騷動。
他似乎也忘了害怕,竟莫名笑著跟身邊人說:「一會兒我上去,也像他那麼念。」
如今,他不得不承認。
那個時候的陸拾,也曾吸引過他的年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