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空曠的音樂廳靜得針落可聞。中世紀的舞臺佈景和建築風格令人仿佛置身於戲劇場景之中,
而顧言額際沁出的汗珠、發白的臉孔和小腿處流淌的鮮血卻又無一不彰顯提醒著,這不是戲劇。
「爸爸!不要!不要答應他!」
疤痕男手裡的槍用力地向前頂了頂,顧言悶哼了一聲。
「顧小少爺,我勸你老實點。只要你還有一口氣,我是不介意在你身上再開一個窟窿的,但是……」他頓了頓,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十分惡劣的笑意:「你心愛的爸爸可就要心疼壞了。」
顧言看向顧近梟的眼睛裡帶著水汽、焦急、恐懼和隱忍。他眼角泛著光,及不可查地搖著頭。
「嘖嘖。顧近梟,你這小兒子對你用情深呐,都這樣了還要護著你。」他用沒拿槍的另一隻手緩緩地撥開顧言汗濕的鬢髮,猛得使力迫使他抬起來頭來,而後陰惻惻地笑了:「方才我不過是親了親他,他就噁心發抖得快吐了,看起來倒真不像是個小基佬。看來是只願意讓你這個爸爸艸了。」
顧近梟對他刻意的粗鄙字眼不為所動。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神色滯緩了兩秒。
他從沒有想過,顧言或許本身並不是同性戀,
因為早在他能清楚地認知自己的性向之前,他就先愛上了自己愛上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是他的天和地,是他的整個世界,以至於在他短暫的不到二十年的人生裡,他根本分不出餘光去看到除他之外的世界。
恍惚間,顧近梟產生了一種時空交錯的錯覺。眼前這個噙著淚對著自己微微搖頭的小兒子同數年前奮不顧身撲向自己為自己擋搶的那個小兒子,撥開時光的雲翳,跋涉了萬里星雲,奇妙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想,不管是數年前,還是此刻,他總是愛我的。我永遠佔據著他心裡最重要的位置。
一分一毫都不曾改變過。
「怎麼樣?想清楚了嗎?答不答應?我還要你連線國內媒體,尤其是S市的媒體,我要你當著全世界承認……」
「可以。」
「承認你和你的親生子亂…你說什麼?」疤痕男仿佛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不可置信地重複道:「你說什麼?」
顧近梟迎著小兒子的視線,將彼此倒映在瞳孔裡,眼底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溫柔繾綣。
他姿態沉穩可靠,眼裡波瀾無驚,迎光落下的剪影挺拔偉岸,依舊帶著與生俱來的強大氣場,一字一頓道:「我說,好。」
疤痕男怔楞了一下,旋即爆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你顧近梟一輩子高在雲端,將所有人都踩在泥裡視若螻蟻。心狠手辣,連鬼神都要避你。都說你沒有感情,沒想到你居然栽在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手上,你竟然肯為了他屈從於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顧言眼角滾落一顆淚珠:「爸爸,不要…」
顧近梟沒有說話,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過了視線:「你想怎麼做。」
男人退了笑意哼聲道:「只准讓一家媒體進來,其他連線轉播,會有人告訴我是不是即時直播,不要耍花樣。」
顧近梟打了一個電話吩咐了幾句,不一會,便有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記者扛著設備進來了。
疤痕男哼笑著對正在準備設備的記者仰了仰頭,用英文說道:「你可真幸運。或許你不認識他,但這位元尊貴的先生將在你的鏡頭前宣佈一則曠世新聞。而我相信,這條新聞一定會讓你登上職業生涯的巔峰。」
那中年記者顯然面對過這樣驚險的場合,倒還能保持鎮定。
顧言臉上的汗水和淚水都混在了一起,讓他看起來格外的狼狽和脆弱,他看起來有些失神,仍在斷斷續續地搖頭:「不要這樣做,爸爸…我後悔了!後悔了……後悔了……不要這樣做…」
顧近梟看著他,垂在腿測的手動了動,似乎十分想要像往常一樣抬手摸一摸小兒子的眼角,拂去他眼角的濕漉。
「晚了。」他似乎是輕扯著嘴角笑了一下:「言言,你總是不長記性。爸爸給過你後悔的機會了。這是你要的開始,但卻不是你能決定的結束。」
我愛他嗎。他問自己。
他這樣一個冷硬的人,卻見不得他哭,見不得他疼,見不得他受委屈。是他身在其中自己看不透了。他早就被這團義無反顧撲向自己的似火驕陽燒得體無完膚。
顧近梟走向佈置好的鏡頭前,腳下的步伐不徐不緩,從容而堅定。
「爸爸,等一下。」
顧言忽然出了聲,顧近梟看向他。
顧言的情緒似乎倏然平靜了下來,帶著水汽的眼睛裡隱約浮現了一點不合時宜的笑意,過度失血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爸爸,你…我就想問問你,你愛我嗎?」
顧近梟同他四目相對,下顎的線條略微繃緊了些,他似乎仍很不慣面對這個一輩子都不同他沾邊的字眼。他注視著那雙氤氳得仿佛能叫人溺死在其中的眼睛,半晌,他像是對自己妥協了,微不可察地嘆氣,深邃的深藍色瞳孔裡有微光閃爍。聲音低沉而動人:「從來都愛你。」
顧言眼底的笑意更明顯了,波光愈加宛轉,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對著顧近梟笑:「夠了。這就夠了,爸爸。」
顧近梟蹙眉:「顧言……」
「爸爸,還有一句話。我剛剛說我後悔了是騙你的。」他看著顧近梟的眼睛,那樣長久地看著他,而後像說著最虔誠的誓言那般:「我從來沒有後悔愛您。」
一切仿佛都發生在一瞬間,顧言猛得起身迎著身後的槍口撞去,男人驚怒之下的第一反應就是開槍,幾乎是同一時刻,穹頂天窗的子彈破空而下,顧近梟搶身上前試圖護住小兒子。而後是兩聲穿透人體的聲音。
一顆子彈精准得穿過男人的心臟,一顆子彈從顧言的後背穿過了他的腰側。
「言言!」
顧近梟幾步俐落上前,捏住男人的手腕使力卸下了他的槍,有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同時一記有力的肘擊直接將男人的胸膛生生擊塌了一寸。他像對待一件垃圾一般將他丟在地上,轉身急急扶起小兒子,將他攬在懷裡。
顧近梟先查看了一番顧言的傷勢,確認沒有擊中要害後略微鬆了一口氣,但中了兩槍的失血量讓顧言整個人看起來仿佛隨時都會暈過去。
顧近梟對顧言的自作主張十分憤怒:「你很英勇是不是?!不相信我還是不要命了!打中要害怎麼辦!嗯?是不是不要命了!」罵完看著汨汨流血的槍口又心疼,不覺又放緩了語氣:「疼不疼?」
沾著血跡的手費力地抬起,撫上顧近梟的臉頰:「爸爸…你剛剛…說你愛我,你…你再說一次好不好,說…說你愛我。」
顧近梟握住小兒子冰涼的手,在指尖輕輕吻了吻。
「如果…如果我沒有攔住你,你…你真的會說給全世界聽嗎?」
顧近梟伸手撥開他汗濕的額發,拇指撫過他的眼角,來回摩挲,半晌低聲道:「沒有什麼我不敢做,從前也沒有什麼讓我懼怕。」他俯下身在顧言蒼白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從來,就只有你。」
是我所有的唯一的例外。
顧言像是終於得到了長久以來所期盼的,他露出一個十分滿足的笑容,耳畔是紛亂踏來的腳步聲,伴隨著警笛聲、救護車的聲音,顧言緩緩閉上了眼,跌入了黑暗。
倫敦城郊,私人醫院。
顧近梟靠在床頭,一隻手翻看文件,一隻手被沉沉睡著的顧言抓握在掌心。
咚咚。
「進來。」
走進來的人是他的大兒子,顧言同父異母的哥哥,顧仁。
「父親。」顧仁今年二十二歲,身高腿長,輪廓英挺,於相貌上十足像極了顧近梟,已然是個男人的身姿。氣質上卻不如顧近梟冷冽。
「來了。」
顧仁點頭:「事情都處理好了,國內的局勢也穩定了,這次的事情不會造成太大的的影響。」
顧近梟合上文件:「那個人呢。」
「已經從警方醫院弄出來了,我想父親應該會想要親自處置他。」
顧近梟不可置否,輕輕活動了一下一側的臂膀關節。
顧仁的視線落在顧近梟被顧言緊緊抓住的手上:「顧言他情況怎麼樣了。」
顧近梟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神色瞬間柔和了一些,他撥開小兒子垂落在額前的碎髮:「傷口疼,他不願意打止痛藥,我讓醫生打了安眠藥,睡了。」
半晌,顧近梟抬頭看了眼自己的大兒子:「你似乎對我同你弟弟的關係一點都不驚訝。」
整個事件裡。他似乎也半點沒有想要在大兒子面前避諱同顧言舉止親密的意思。
顧仁的下頜動了動,似乎有話想說。頓了頓,他向前走了兩步走到病床前,看著依舊在沉睡的弟弟。
「他在顧家長了十幾年,一直都是一個人。我是他唯一接觸過的同齡人。」
顧近梟神色微動。
「父親,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你被暗殺受了傷,腰腹中了一槍,他在手術室外,沒有哭也沒有什麼情緒,看起來十分平靜。但我卻覺得他整個人幾乎就要站不住厥過去了。後來,你手術做完。我無意間看見他流著淚顫抖著親吻你換下來的那件帶血的襯衫。」
顧仁抬眼覷見他那個向來強大得無所不能、萬事處變不驚的父親竟露出了一點堪稱動容的神情。
「那之後我便不自覺留了意,同齡人瞭解同齡人,他看著你時的神情,在那個年紀意味著什麼,太好懂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不會是我的競爭者,雖然我們並不見得有多親厚,但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弟弟,從小漂亮又乖巧,我一樣疼惜他。」
「他對你的感情,太熱烈,太沉重,也太絕望。」顧仁頓了頓:「所幸,還好…」
你接住了他。接住了義無反顧朝深淵跳下的他。
顧仁沒把這句話說完,他知道顧近梟一定明白。
「父親,他真的很愛你。」
顧仁走的時候,陰了許久的天泄下幾縷陽光,遙遠的天際泛著一層淺金色的光亮。
顧近梟注視著臂彎裡小兒子那張即便帶著病氣也十分精緻的臉孔,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件美麗而脆弱的瓷器,仿佛誰輕輕一碰就會演著細膩的紋理碎裂開來。
可偏偏是這具流淌著他血脈的脆弱軀殼裡蘊藏著這樣強烈而執著的情感,將他完完全全地傾覆、侵蝕,讓他只能一點點瓦解崩裂,退無可退地抱住了他。
顧近梟情不禁俯身在顧言的眉心處落下一吻,而後貼著他的嘴角輕輕地碰觸親吻。顧言發出輕微的哼聲,迷迷糊糊地像是要醒來。
他的眼瞼動了動,聲音十分困倦而迷糊:「爸爸……」
「是我。」他復又親了親顧言的鼻尖,像是安撫一隻睡不安穩的小貓崽:「睡吧,爸爸在這裡。」
會一直都在,會永遠抱著你。
顧言略微動了動,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睡姿,便又沉沉陷入夢境。
夢裡天藍海闊,和風暖陽,他一直追逐的那個背影停了下來,轉過身朝他張開了寬闊的雙臂,等待他跌入他的懷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