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年顏狀鏡中來
才下過一場雪,方圭山上連綿的殿閣猶如瓊樓玉宇,纖塵不染。
因為在山頂最高處,放眼看去,雲霧繚繞,霜雪把山松翠竹們點綴的似玉樹冰花。
行走在亭台廊道之中,簡直像是身在九霄,而非人間。
仙侍們隨著執事往前,一個個被眼前美景驚呆,目眩神迷。
阿鏡默默地跟在後面,想著方才所見的那一幕,心裡十分的不舒服。
在看見籠子裡的沈遙夜那一刻,阿鏡本能地就想沖過去,但她又明白,自己在這時候過去,是絕不可能救出沈遙夜的。
她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然而當對上那雙明明是屬於蘭璃君的眼睛的時候,她心裡仍覺著一陣刺痛。
那雙漂亮的眼睛,已經被血染紅,在亂髮中若隱若現。
他看起來……像是受了重傷窮途末路的野獸。
***
一聲清音從前方響起。
阿鏡抬頭,卻見面前是極高極廣的連綿的臺階,足百多層,站在底下,只能勉強看見前方的觀天大殿的飛簷一角。
隱隱有人揚聲道:“仙侍進見。”
這種排場,簡直就像是皇帝上朝。
阿鏡覺著荒謬,她身邊的張春卻滿面興奮。
張春抬起手肘輕輕碰了碰她:“鏡兒,我心裡好緊張啊。”
阿鏡看著她孔雀開屏的貓兒臉:“不要緊,低著頭不要東張西望。”她突然有些擔心方圭觀主會被張春嚇到。
前方執事嬤嬤回頭,再度給了她們一個“不許交頭接耳”的嚴厲眼神。
終於上了臺階,也將面前的觀天大殿看了個仔細,據說這方圭山原本只有一所小小寺廟,香火不濟,早已荒廢不存,自方圭觀主來到之後,以一人之力,漸漸地竟建成了現在這種規模的氣派道場,阿鏡回想一路走來所見所聞,倒是十分佩服這位觀主大人。
門口兩邊各自分立著九位身著白衣腰間佩劍的弟子,一個個神情冷肅,目不斜視。
執事嬤嬤上前,將手中的權杖一揚。
門口的按劍弟子後退一步,嬤嬤昂首帶著仙侍們入內。
屋外雖然冷的叫人打顫,但才邁進門檻,就察覺出不同來,殿內竟暖煦如春,甚至隱隱地有一股暖香撲面而來。
女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又紛紛地打量這華美宏偉的大殿。
雕樑畫柱,金碧輝煌,琉璃地面光可鑒人,水晶燈晶瑩剔透。
描金繪彩的寶瓶裡是四季不謝的奇花,散發著鬱鬱馥馥的香氣,地上還有罕見的白孔雀,拖著斑斕的長尾不緊不慢地走過。
這些女孩兒,其中一大半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所以也算是見過些世面的,但是不管家中如何豪富,可是這種宛若仙境般華美,又似皇宮般威嚴的地方,卻還是頭一次見。
獨阿鏡掃了一眼後,便將目光轉向了大殿正前方。
在沒進門之前,阿鏡覺著方圭觀主這架勢,竟有些像是皇帝上朝,如今進了這大殿,卻突然覺著,什麼就像是,簡直就是。
阿鏡當然沒去過皇宮,沒有見過塵世間的金鑾殿是什麼模樣,但她卻去參見過玉皇大帝,天界玉皇的格局,跟地上人皇的排場,自然是大同小異。
而這位方圭觀主,顯然是集合兩者之長,所以把這觀天大殿建造的似皇宮般威嚴奢華,又有九重天的仙氣飄飄,真是個心靈手巧之人啊。
大殿的兩邊兒,分列著許多身著白衣的方圭弟子,越往前,衣裳的顏色起了變化,雖仍是白衣,但在胸前會有不同的標記花紋,大概是代表著品級的不同。
這些人都是站著的,而正中央眾星捧月的那位,自然就是方圭觀主秦瞭了,令人驚奇的是,他雖然建了一個集天上地下皇宮之長的觀天大殿,自己卻沒有玉皇或者人皇的排場,身著白衣,外罩著尋常的銀灰鶴氅,發上也只有一頂羽冠。
阿鏡知道這位秦觀主是讀書人出身,還當過官兒,所以這會兒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只是個氣質儒雅的斯文儒生,並沒有格外的仙風道骨起來。
阿鏡因為有些訝異方圭觀主跟自己想像的有些出入,竟沒有留意在觀主的身下的臺階兩側,也有幾個跟觀主一樣盤膝而坐之人。
***
執事嬤嬤上前行了禮:“稟觀主,仙侍們帶到了。只是有一個被那妖人沈遙夜所害,所以其中有一個是替補者。”
秦瞭掃了一眼,微笑頷首。
他雖已是年過四十之人,但相貌清俊,氣質儒雅,且又是觀主之尊,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尊貴氣質,如此一笑,令許多仙侍們不由怦然心跳。
阿鏡皺了皺眉。
身邊這些小丫頭們春心萌動,她隱隱地能瞧見情絲初長的情形,但……向著方圭觀主?她有些不瞭解塵世間這些丫頭們的審美。
有個聲音問道:“這些女孩子裡,不知哪一個是幸運的替補者?”
秦瞭道:“幾位道友能不能慧眼瞧出來?”
方圭山選仙侍的法子是不宣之秘,所以天下人都不知情。
畢竟,如果人人知道,只怕會搶先將可做仙侍的女孩子帶了去,收為己用。
如今聽秦瞭開口,座下幾人面面相覷,先前說話的那位是個耄耋老者,但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原來這些人都也是仰慕方圭觀主之能,所以從三山五嶽前來上山拜訪的,卻也都是在世間鼎鼎有名的人物。
那老者聞言笑說:“這可難了,觀主又不曾告訴我們,你們選仙侍的規矩是什麼,我們如何能看的出呢?”
大家都搖頭。
秦瞭笑而不語。
就在此刻,外間有人道:“妖人沈遙夜拿到!”
方圭觀主斂了笑,臉色一沉。
刹那間,仙侍們也都給執事帶到了一旁。阿鏡站在最尾,轉頭看向門口,果然見那四個弟子抬著籠子走了進來。
阿鏡目不轉睛地望著籠子裡的人,而沈遙夜似乎也發現了她,在籠子經過的時候,他回過頭來,仿佛滿面不屑地掃了她一眼。
籠子被放在地上。
那幾個列席的僧道閒人都也凝神打量,其中一個紅面老者捋著鬍鬚:“我在遊歷萵島的時候,曾聽過一個相貌絕美的少年,帶著能迷惑人心的妖獸,把當地一名很有名望的先生給蠱惑的殺了家人,官府到緝拿都無法找到,難道就是他?”
秦瞭看向旁邊,藺渺起身,道:“妖人沈遙夜,縱妖獸行兇在先,後又詭計百出,殺我方圭山弟子十七人,傷百餘人,你可認罪?”
籠子裡傳出沈遙夜的笑聲:“假惺惺的,就算我不認罪,難道你們還能放了我?”
藺渺喝道:“你行兇殘傷許多人命,竟一點愧悔之意都沒有?你雙手血腥,就不怕因果天道?”
沈遙夜動了動,腳腕上的銀鈴因被血所染,聲音不復先前般清脆。
他乾脆盤膝坐了起來,滿不在乎地笑道:“什麼天道,那些不幸死了的人,怎不說是循天道而亡的?你口口聲聲說因果,不如就放了我,讓我去自得天道因果,也省了你舉劍殺我,手沾血腥。”
“藺師弟,”旁邊周論酒站了出來,“這種毫無人性的妖人,最擅長顛倒黑白逞口舌之利,你何必跟他白費唾沫?”
沈遙夜斜睨著他:“那夜你們許多弟子被瞿如所傷,怎不見你挺身而出,反要讓姓藺的上屋頂引開瞿如,你自己躲得倒快,你的人性呢?”
周師叔的臉陡然漲紅:“你!”
方圭別院那夜,眾人都驚慌失措,他也不過是一時失了方寸罷了。
何況藺渺修為的確比他強,但施展乾坤道法會大傷元氣,所以只要藺渺出手,自不必再搭上一個他。
但此刻被沈遙夜說的,反像是他故意貪生怕死一樣。
此刻,秦瞭微微一笑道:“好了,都不必說了,事情都已經查明,沈遙夜居心險惡,幾乎引發方圭山跟妖獸瞿如間一場大禍,又連累這許多弟子白白喪了性命,如今既然已將他緝拿,就該讓他伏法,以證天道。”
周論酒聽了,這才松了口氣,面上露出舒心之色。
秦瞭道:“把這妖人關在地牢裡,明日午時,引天雷擊殺。”
周師叔眼珠一轉:“觀主,沈遙夜詭計多端,妖術讓人防不勝防,先前為拿他還傷了我們兩位高階弟子。送地牢雖妥,但切不能把他放出這雷石籠,不然的話怕會生變。”
秦瞭表示同意:“好,就依你所說。抬過去就是了。”
藺渺皺了皺眉,似有不忍之色,卻也沒說什麼。
周論酒得意地走到籠子外,歪頭看著裡頭的沈遙夜:“委屈你一夜,明兒就解脫了。”
沈遙夜盤膝不動,雖然身上多處受傷,臉上跟眼睛也沾著血,卻仍能看出少年絕色的容貌。周師叔笑了聲:“可惜了,你該投做女胎的……”
藺渺在後道:“周師弟……”
周論酒以為是叫自己收斂,才要應聲,不料沈遙夜猛然往前一撲,雙手自籠子裡探出來,狠狠擰住了他的脖子。
周論酒喉頭劇痛,被人擒住了罩門,連掙扎都不能夠,刹那間就翻了白眼。
可與此同時,雷石籠發出嘶嘶之聲,沈遙夜探出籠子的雙手在一刹那變得焦黑。
但凡是世間妖物,修煉到一定年月,都有應天劫的時候。天劫裡有一層就是雷劫,一旦被雷神擊中,妖物重則灰飛湮滅,輕則打回原形。
這雷石就是接受了雷神之錘神力的石頭,製成了籠子後,把妖物關在裡頭,斷然無所遁形,若要硬闖出來,雷石就會散發雷電之力,所以沈遙夜的雙手也就如同刹那被雷電擊中了一樣變的焦枯。
藺渺也搶上前來,揪著周論酒的後頸衣裳用力一扯,才把他拉開。
沈遙夜縮回被雷籠炙燒的焦黑的雙手,一聲不響地倒下,像是暈厥了。
周師叔驚魂未定,更加不能發聲,藺渺迅速檢查了一下,見他脖子上已給掐的烏青,多半是傷了頸骨。
***
方圭山的地牢因是從山石中鑿出來的,格外陰冷,地牢裡關著幾個不知哪裡拿來的妖物,看見弟子們抬著雷石籠進來,有幾個臉上就透出了恐懼神情,可見先前也是吃過這籠子的苦頭的。
慢慢地入了夜,也沒有人管籠子裡的沈遙夜是死是活,橫豎明日就要行雷刑了。
隨著夜色更深,少年動了動身體,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舒了口氣,抬起雙手,原先焦枯的雙手不知何時竟又透出了白皙之色,像是肌膚重生一般。
他低頭看著,眼神沁冷,正要抬手探出籠子,卻聽見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沈遙夜忙又將雙手縮了回去,裝作倒地睡著的樣子。
那腳步聲一直到了自己跟前兒才停下。
他突然嗅到很清淡的一縷香氣。
“醒了就起來吧,”女孩子輕軟的聲音近在咫尺:“別怕,我是來救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