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陰天
六月末實驗班又進行了一次測驗,季橫退步了兩名,拿到試卷有些煩躁,課都聽不下去。
孟媛開始著手幫許皎白挑選畫室,許皎白暑假就要出去集訓,孟媛不想他去太遠的地方,自己看不到不放心,托人問了挺多地方還沒確定下來。
許皎白沒有什麼想法,去哪裡都可以,不過他也想離家近一點,不為別的,集訓要大半年都待在畫室,太遠了節假日趕不回來。他怕季橫忘了他。
季橫中午又不來畫室了,泡在教室看書,許皎白每次從畫室回來都能路過他們教室,偷偷看過幾眼,不去打擾。
倒是有次被季橫班裡的同學抓到了,那個叫曾佳的女生問他:「你在乾嘛?找季橫嗎,怎麼不進去?」
許皎白嚇了一跳,面上卻蠻平靜,搖搖頭說:「不進去了,他在學習。」
曾佳喜歡他的嗓音,小溪似的潺潺流動,清澈透明,聽上去很舒服。
「噢那好吧。」
等到打了預備鈴,曾佳又想起這件事走過去跟季橫說了。
季橫這些天心情不太好,除了少數關係不錯的男生,幾乎沒人敢和他搭話。
聽到曾佳的話,季橫抬起頭,難得沒展現出焦躁,說:「行,我知道了。」
曾佳回座位,她同桌調侃道:「不是吧,你和季橫,是不是有戲?」
曾佳說:「你別瞎猜了,沒譜的事。」
有人卻把這玩笑聽進去了。
第二天中午季橫去了畫室。
許皎白已經畫到速寫本的最後一頁,埋頭認認真真勾勒線條,門被推開都沒發現。
季橫也沒出聲,安安靜靜等他畫完。他平時沒那個耐心,做模特也不好好做,一點也不敬業。
許皎白停下筆,季橫才出聲:「畫完了?」
許皎白還蠻容易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似的一抖,只有那麼一瞬間,顯得呆呆的。
他伸手蹭蹭臉上的汗,季橫拉過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指尖都要碰到許皎白的臉頰才問:「可以嗎?」
可以什麼?
許皎白沒問,這是默認了季橫想幹甚麼都可以。
季橫用拇指蹭蹭他帶汗的臉頰,用力揉一揉把臉上那塊灰蹭乾淨了,「你自己看看自己手乾淨嗎?」
許皎白低頭看到自己手側的鉛灰,抿著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季橫愣了愣,慢慢放下手也跟著笑起來。
「畫完了?」季橫問。
「嗯。」
「和我媽吵架了。」季橫往後捋一把頭髮,靠在椅背上,「心情不好。」
許皎白聽著。
季橫開玩笑:「快點安慰安慰我啊。」
許皎白從兜里掏出幾顆糖遞給季橫。
季橫拿了一顆,「我不愛吃甜。」
天氣熱糖果被體溫捂得化了些,拿出來黏在手上,季橫把糖貼到許皎白唇邊。
許皎白看了季橫一眼,睫毛像把小扇子,遮在眼下是一片濃密陰影,口腔里微微泛酸分泌唾液,他張開嘴等著糖果落到嘴裡。
糖果半黏在季橫的手指上,輕輕刮蹭一下牙齒才餵進去,混著指尖淡淡的咸和心口的悸動一並掉入許皎白的口中。
季橫沒把話說全。
他不止和姜彩吵架,姜彩甚至上手給了他一巴掌,不是很重,隔日就看不出來了。
她很少打他,為數不多的幾次都是氣極了。但是這一次季橫沒做什麼過分的事。
他們因為成績的事吵起來了。
姜彩不能接受他成績退步,情緒很激動,考試後每天都在念叨。
「考這麼差你還有什麼臉看手機?」
「我供你上學還不如養一條狗,狗都比你省心。」
「你不然別去念書了,搬磚去吧,沒准哪天你爸大發慈悲讓你當個工頭呢。」
季橫一般只是聽著,實在忍不了才冷冷回一句。
昨天姜彩還是一樣,看他沒在寫作業又開始了。
季橫左耳進右耳出。
他們永遠在互相傷害,把對方都扎個鮮血淋灕才肯罷休。
姜彩罵完了,季橫回了一句:「發完瘋了?那就吃飯吧。」
女人有些敏感地看向他,目光滲人。
在這間不大的房子里,披頭散髮的女人和永無止境的謾罵,季橫感覺快瘋的人是自己。
姜彩卻突然捂住臉哭起來:「我是瘋了!瘋了才會生下你,你知道我現在有多後悔嗎?我當初就該掐死你。」
季橫也覺得應該如此。
女人尖銳語言像淬毒的刀子往他心窩里捅。
痛嗎?還成吧,已經習慣了。
他沒法和許皎白開口。
許皎白總有生生不息的活力,被傷害後也能自愈,眼睛里還是有澄澈的光芒閃爍,仍然能勇敢的把信任交付到他手裡。
季橫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退縮了,怕引來少年不解又惶恐的神情,也沒辦法把姜彩說的話復述給許皎白聽。
許皎白不需要聽到那些。
回教室之前許皎白去水房洗手,天氣悶熱,連水龍頭流出的水都是溫的,以防萬一他還湊過去洗了把臉,怕臉上還有灰。
季橫忽然間問:「你和曾佳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許皎白腦袋上方緩緩冒出一個問號,他抬起頭臉上掛著水珠滾滾下落。
季橫:「她昨天和我說你站在我們教室外面。」
許皎白這才將短髮女生的臉同「曾佳」這個名字合二為一。
季橫又說:「問你話呢。」
「嗯……熟嗎?」許皎白不太能判斷,按照他的想法,應該是不太熟,那萬一季橫覺得熟呢,怎麼算熟?像和季橫這樣,還是像和管向童那樣?
「是我問你,怎麼還反問起我來了?」季橫拿他沒辦法,看他這個樣子估計也不會和人家女生說多少話,乾咳一聲,「知道了。那你昨天從外面站著乾嘛?」
嗯?怎麼又知道了,知道什麼了?許皎白滿腦子疑惑,表面還是平靜無瀾,「就站著看看。」
季橫問:「看什麼?」
誠實一點回答嗎?被揪到尾巴怎麼辦?太笨了,怎麼才能把喜歡藏好呢。
許皎白:「就……看看。」
季橫:「看什麼,看我嗎?」
許皎白僵了一下下,最終還是認了,點點腦袋。
季橫沒說話,像在思考著什麼,又是一句:「我知道了。」揉了揉許皎白的腦袋,「放學等我。」
那天下午下雨了。
這個夏天里最大的一場雨,來得迅疾且突然。
管向童閉著眼一派深情唱:「你害怕大雨嗎~~~」聲音拐著彎傳在教室里,大家都嚷嚷著叫他閉嘴。
他又嘿嘿笑著,「下雨好啊,下雨涼快。」
他是最能活躍氣氛的人。
放學後雨還在下,季橫來教室找許皎白。
季橫問:「帶傘了嗎?」
許皎白:「沒。」
「我帶了,你求求我,咱倆打一把。」
「求你。」
季橫沒想他這麼痛快,想想許皎白的性格又覺得是情理之中的事,失笑搖搖頭,「那走吧,送你到畫室。」
傘不小但畢竟是兩個男生,個子都不矮,打一把傘有點勉強。
走出去沒多遠,兩個人肩膀都有點濕,季橫無所謂淋不淋雨卻怕淋到許皎白,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貼到了一起,溫度合在一塊,好好一個清涼的雨天憑白生出幾分灼熱。
傘是藍色的撐在頭頂彷彿還是晴天,許皎白盯著傘的邊緣,努力忽視肩膀傳來的熱度。
「為什麼畫我?」走著走著季橫突然出聲,他不愛把疑問藏在心裡,上一次是個意外,之後他也想了很久。
這一次許皎白聽清楚了,直接立在原地。
季橫多往前走了一步,傘隨之移開,許皎白眼前又是一片灰蒙蒙的天。見許皎白停下,他又退回來,藍色遮在許皎白的頭頂。季橫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看著他。
雨還在下,這條小道很少有人走,多是學生抄這樣的近路。
季橫又開口:「為什麼畫冊整整一本畫的都是我?」
許皎白的睫毛輕顫,因為緊張因為害怕,手指都跟著發抖,上一次有這樣的情緒還是在初中,衛生間狹窄的隔間里。
他想季橫或許猜到了。
「是我想的那樣嗎?」季橫說。
許皎白覺得不能呼吸。
季橫不該這麼逼問他。
他又想縮回角落里。
雨點噼里啪啦打在傘上,季橫的視線落於許皎白過於脆弱的神情、顫抖的眼睫,以及那一小瓣淡色的唇。
而許皎白的視線里,一半是蔚藍的傘,一半是陰霾的天。
他忘不了這天。
令他之後耿耿於懷好多年。
氣溫明明是涼爽的,呼吸卻黏稠交纏在一起。
季橫把傘微微偏開,雨落在兩個人身上,許皎白的睫毛輕顫撫過他的臉頰。
少年的嘴唇看起來很軟,像棉花糖一樣甜,季橫雖然不愛吃甜食卻想要嘗一嘗許皎白,想知道他是什麼味道。
他們挨得很近,季橫低頭吻了他。
青澀的溫柔的只屬於少年之間的吻。
許皎白睜大眼睛,耳邊那些虛假的嘲笑聲散去,僅剩下嘩啦嘩啦的雨聲,淋在頭頂也澆灌在心裡。
分開時誰也沒說話,季橫回過神掩下眼底的錯愕和慌亂,不自在地咳一聲,低下頭,耳朵紅得不正常,把頭撇向一邊不去看許皎白,「走吧,再不走你要遲到了,送你回畫室,我回家還得給我媽做飯。」
話都變囉嗦了。
許皎白則完全處於震驚中,僅憑本能跟著季橫走,傘又落回他的頭頂,藍藍的撐起一片天空
到了畫室門口許皎白才發現季橫左半邊肩膀濕透了,衣服簡直能擰出水。
為什麼吻我,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可以稍微妄想一下嗎,要是真的我就把尾巴露出來隨便你摸。
許皎白張張嘴巴最終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季橫朝他揮手說再見,他也朝季橫揮手。
季橫將那把藍傘和晴天一並帶走了,天空灰蒙蒙下著雨,又是一片陰天。
許皎白站在屋檐下目送他離開,那之後季橫就消失了。
和陰雨一塊,在第二天的晴日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