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10.1408-12
柳弈感覺自己的腦袋好像填滿漿糊,說不清到底是脹還是疼,但額頭仿佛勒了一條粗皮帶似的陣陣悶痛,伴隨著耳朵深處傳來的尖銳的蜂鳴聲,讓他難受得幾近無法思考。
他環視周圍,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塊荒原之上。
天色是將亮未亮的霧霾灰,無星無雲,只有一抹上弦月掛在地平線上。
他腳下是赤紅色的乾燥砂石,周遭怪石嶙峋,造型千奇百怪,在這灰濛濛的天色裡,遠遠近近的石塊就仿若是一個個站在原野上的無數靜默而扭曲的人影。
赤色的砂土之間,有漆黑的帶著金屬色澤的粘稠液體緩緩流過,蜿蜒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像無數交錯的枝條,又仿如一張巨大的黑色蛛網。
柳弈站在這片陌生而空曠的荒原上,試圖思考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然而無休止的頭疼和銳利的耳鳴讓他的大腦簡直跟罷工了一般,根本不聽使喚,只能機械的邁開腳步,漫無目的地走在這片赤色的荒原之中。
柳弈走得很慢,而且腳步踉蹌。
幾次他都被腳下的石塊絆倒,西裝褲的兩條褲腿的膝蓋位置都被碎石磨破,破布下的皮肉血肉模糊。
但奇怪的是,柳弈並沒有感受到傷口的疼痛,或者說,皮肉上的痛楚都被頭痛和耳鳴所掩蓋了。
所以,他每一次摔倒,都漠然地爬起來,又仿佛行屍走肉一般,繼續茫然地朝前走去。
柳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他在又一次的摔倒之後,無意識地回了一次頭,然後發現他身後的地平線上,已經不知何時升起了一大片赤紅的高牆。
那面牆越來越近,伴隨著滾滾的濃煙朝他逼來,柳弈才在恍惚中意識到,這是起火了。
那些在紅砂土地上流淌著的漆黑的液體,仿佛是石油一類的易燃品,一旦燒起來,就會迅速蔓延成不可抑止的大火,最終吞沒這片荒原上的一切。
柳弈經過遲鈍的思考,領悟到了這一點之後,再次爬了起來,然後朝前跑去。
他拼命地跑,拼命的跑,本能地想要逃離火海。
然而那片火海卻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後面,既沒有很快地追上他,而他也沒辦法甩開那仿佛要吞沒世間萬物的火牆。
柳弈覺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雖然身體沒有多累,但心中的焦躁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強烈。
就在他快要被這無止境的逃亡逼瘋的時候,柳弈忽然感到腳下一空,身體整個往下一墜——他感到自己掉進了水中,入目都是深沉得幾近墨色的赤紅。
柳弈隨著墜落的慣性往下沉,水流很快漫過了他的頭頂,他感到自己無法呼吸。
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柳弈張開了嘴巴,但並沒有水湧入他的口鼻中,仿佛有一層薄膜將他裹住,將水流和空氣全都隔絕在外……
…… ……
……
「柳弈、柳弈!」
在昏亂和窒息的痛苦之中,柳弈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掙扎著用力吸了一口氣,立刻被嗆入喉管的氣流刺激的劇烈咳嗽。
他一邊咳嗽著,一邊睜開眼睛,花了好幾秒才從剛才那個驚恐的夢境中掙扎出來。
「好了,好了,沒事了。」
嬴川半跪在他床頭,輕輕地拍打著柳弈的胳膊,「你只是做了個噩夢,醒來就沒事了。」
柳弈從床上翻身坐起,用力眨了眨眼,抖落沾在睫毛上的汗水,又深深地換了幾口氣,確定自己能自主呼吸之後,才緩緩的扭頭,看向身邊的嬴川:「我剛才做夢了?」
嬴川說道:「嗯,你做夢了。」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小夜燈。
因為背光的緣故,從柳弈的角度看過去,嬴川的大半張臉都隱藏在了黑暗之中,他只能從對方唇角的弧度和左側眼尾的笑紋判斷,此時坐在他床頭的人是面帶微笑的。
「要不要起來喝點水?需要我幫你開燈嗎?」
嬴川語氣溫柔地問道。
「嗯,麻煩幫我開個燈。」
柳弈單手按住了太陽穴。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獅城室內室外的強烈溫差導致感冒了,或者是逛街的時間太長而中暑了,還是旅行的疲憊導致的身體不適,反正他覺得自己好像犯了偏頭痛,兩側太陽穴繃得緊緊的,酸脹得難受。
他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爬下床,自己倒了杯水,又翻出行李中的小藥盒,拆了顆布洛芬,一口吞了。
這一輪折騰下來,柳弈也算是徹底睡不著了。
他看了看表,時間才剛過凌晨四點,他乾脆摸了煙和打火機,到陽臺去抽煙。
柳弈剛剛把煙點上,嬴川也推開陽臺的拉門,跟了出來。
「別管我,你接著去睡吧。」
柳弈頭也不回,繼續對著虛空吞雲吐霧。
他現在的心情是真的煩得要命,只想著熬過這兩個小時,等天亮了就出門找點兒好吃的東西安慰自己,然後帶著他的行李,搬離這個令他心情壓抑的見鬼的1408房。
「沒事,我現在也睡不著。」
嬴川很自然地走到柳弈身邊,伸手從他的襯衣口袋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給自己也點上一根,然後跟他並肩站在一起,像是大有要陪著他消磨時間的意思。
「你剛才夢到什麼了?」
嬴川問道。
柳弈扭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還是挑了兩個關鍵細節,回答道:「我夢到失火了,然後掉進了水裡。」
「你知道嗎?」
嬴川也吸了一口煙,笑著說道,「佛洛德曾經說過,如果用蒙著紅紗的燈光照射睡著的人的眼皮,就很容易令他夢到火災……」
「呵。」
柳弈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你們心理學界現在的主流觀點,不是對《夢的解析》很不以為然的嗎?」
嬴川歪了歪頭,「我倒是覺得佛洛德對夢境的解釋挺有趣的。」
柳弈手指有節奏地抖了兩下,煙灰磕進種著三角梅的花壇裡,「我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他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夢到仿若煉獄般的漫天大火,還有讓他無法呼吸的血紅色的水,一定是因為他在來獅城前不久,剛剛處理了一樁模仿血池地獄的自殺案,以至於「地獄」和「血海」兩個場景給他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又加上他今天身體不適,才會做了那麼一個糟糕的噩夢。
想到這裡,柳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記得當初那個把自殺現場搞成血池地獄一般的死者冉安寧,在四年以前,好像曾經在嬴川那兒治療過抑鬱症。
「問你個事兒。」
柳弈朝嬴川挑了挑下巴,「你以前做過臨床心理學的醫生嗎?」
「做過。」
嬴川點了點頭,「我剛從耶魯回來那年,在X大附院坐過一段時間門診,不過後來我課題太忙,實在兼顧不了,就把門診停了。」
「哦。」
柳弈頓了頓,突兀地問道:「那你記得一個名叫『冉安寧』的病人嗎?」
嬴川夾著煙,送到自己嘴邊深深吸了一口,仔細回憶了一會兒,回答道:「有點兒印象,好像是個年輕人吧。」
說完之後,他又朝柳弈笑了笑,「怎麼?你認識他嗎?」
柳弈盯著嬴川微笑的表情,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人看似柔和而親切的笑容好像是一張紙片畫出來的面具,眉梢眼角連帶嘴唇的弧度拼湊在一起,簡直比萬聖節裡的驚悚道具還讓人心寒。
「他自殺了,你知道嗎?」
柳弈移開視線,淡淡地說道。
他雖然極力維持著平淡的語氣,但天知道他夾著煙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這反應不受他的控制,就好像是一隻被蛇盯住的雛鳥一樣,完全是出於生物對危險感到恐懼的本能。
「啊,那真是太遺憾了。」
嬴川收起笑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非常惋惜地說道:「他的病情控制得不好嗎?」
柳弈抖了抖煙灰,「嗯,大概吧。」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柳弈默默地抽著煙。
很快的,一根煙燃盡,他又點燃了第二根。
其實他的煙癮不大,因為噩夢而受的刺激早就平復了,而且止痛藥的效果上來了,他的頭也不覺得疼了,但柳弈實在是不想回房裡去,乾脆再點一根煙,也不急著抽,只盯著指尖那點在夜風中忽閃忽閃的紅光,出神地想著些什麼。
而嬴川則一直看著柳弈的側臉。
他就像是正在鑒賞某種非常合乎他品味的精緻工藝品一般,眼中流露出欣賞、戀慕和沉迷混合的複雜情緒。
他覺得,他面前的這人,實在是太漂亮了。
柳弈不管是長相還是性格,都是他最喜歡的類型,比他以前曾經遇到過的所有人都要優秀,簡直好像是照著他的喜好量身定做的一般,甚至還勝過那個「他」……
嬴川借著夾煙的手的遮擋,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嘴唇。
雖然他很想對柳弈動手,但理智告訴他,現在還遠遠沒到時候。
他想要一個「完整」的人。
他要將柳弈變成完完全全屬於他的東西。
所以,就像他以前做過的那樣,嬴川知道,他需要更加周密而詳盡的佈置。
……自己剛才真是一時衝動,實在太不應該了。
想到這裡,嬴川掐滅煙頭,溫柔地朝柳弈道了聲晚安,然後轉身先回了房間,還很貼心地替室友掩上了陽臺的推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