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curve-04
戚山雨臉上顯出了一絲猶疑。
他從來不是個話多的人,更不太習慣向其他人吐露心聲,從小到大,他都習慣了將很多話憋在心裡,在連至親的妹妹都毫無所覺之中,自己默默地消化。
不過柳弈在他的心目中,還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者是柳弈對他來說,確實是最特殊的存在,戚山雨一抬頭,喝光了手裡的馬丁尼,將空了的杯子往木質的吧臺上一扣,低頭沉默了半分鐘,才慢慢地說道:「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
柳弈將自己剛剛喝了一口的酒遞給他,沒有催促,只含笑靜靜地等著他把話說下去。
「我以前告訴過你,我爸以前也是個刑警,在我剛剛升上初中那年,就因公殉職了,這事,你記得嗎?」
戚山雨看柳弈點了點頭,又接著說下去。
「其實,在他殉職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跟我媽有關……」
柳弈看得出來,戚山雨並不是很想提起這件事,只是這段往事在他心裡埋了太久,已經變成了一個心結,才會在今晚借著酒精的作用,在他嚴嚴實實的心防中撬開一個缺口,緩緩地吐露了出來。
「我媽她,以前是一個中學的語文老師,我和妹妹的名字,都是她起的。」
戚山雨盯著面前的酒杯,眼神卻穿過酒液,投向了那些早已不在的故人們。
「蓁蓁她小時候身體不好,老是感冒發燒,我爸工作又很忙,經常好幾天都不能回家,所以媽媽辭掉了工作,在家專心照顧我和妹妹……」
在戚山雨的描述中,他那位去世的母親,是一位漂亮、溫柔而文靜的女性,脾氣很好,幾乎從來不會大聲說話,喜歡看書和書法,燒得一手好菜,還會織毛衣做點心,完全符合大眾認知中對「賢妻良母」的定義。
可就是這麼一個曾經讓戚山雨感到無比驕傲的媽媽,卻給了才剛剛踏入少年時代的他,最大的傷害。
「我剛升初中那年,平常下午放學以後,都會到一位警校老師那兒去學打拳,可是那一天,那位老師扭傷了腰,拳術課臨時取消了,我於是提前回了家。」
眼看著戚山雨手裡的酒杯已經空了,柳弈站起身,準備再去調一杯酒,卻被青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讓他重新坐下了。
「結果,我撞見我爸的搭檔,睡在我們家主臥的床上……和我媽一起……」
雖然早有預感,但柳弈聽到戚山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時之間,也不知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對。
他理解了戚山雨為什麼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心結,藏得那麼深,對誰也不願意說出來了。
就算他是個同志,也能理解,像這般親媽給老爸戴了綠帽兒的故事,確實是非常難以啟齒的事情。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只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腦子一片空白,除了憤怒之外,根本無法思考……」
戚山雨從吧臺上擺的一溜小酒瓶裡隨手抽出一隻,也沒管上頭寫的那一串法文到底是什麼意思,扭開瓶蓋,直接對著瓶口吹了起來,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瓶。
「那叔叔,是我爸共事了快十年的搭檔啊!」
他重複了一次這句話,因情緒激動,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顫音。
「他經常來我們家,對我和妹妹也很好,還送過我一副拳套……我以前一直把他當成非常親近的長輩,很喜歡也很敬重他……」
酒勁漸漸上頭,戚山雨感覺視野中的景象開始不規律地搖晃起來。
不過,在這種將醉未醉的狀態裡,許多平日無法說出口的話,現在卻好像沒那麼難以啟齒了。
「他當時是穿著制服來我們家的,外褲就脫在臥室門口……我那時候氣昏了頭,從他的武裝帶裡把警棍抽了出來,就衝過去往他頭上砸。」
戚山雨喝乾手裡的小半瓶酒,將空酒瓶咣當一下丟到一邊,又伸手再拿了一瓶。
「幸虧我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怎麼打開電擊功能,不然事情可能會變得很嚴重……」
他好像自嘲似地,發出幾聲嘶啞的呵呵聲,手指在瓶蓋上滑了幾下,才哆嗦著擰開了另一隻酒瓶。
「後來,我媽答應我,等老爸回來以後,一定會和他說清楚……她說,不管我爸能不能原諒她,總之,她不會再騙他了……」
戚山雨停下話頭,抬起頭,睜大眼睛,盯著吧臺上的射燈看了一會兒,才語帶哽咽地說道:
「可是,我爸沒回來……兩天以後,他就被匪徒一刀刺中肋下,沒趕得及送去醫院,人就走了……」
柳弈伸出手,截住戚山雨又要往唇邊湊的酒瓶子,輕輕巧巧地奪了下來,將瓶裡的酒液往杯子裡倒了剛剛蓋過杯底的量,又加了幾倍的水和幾塊冰塊,才把杯子還給戚山雨,朝他笑了笑,「這是伏特加,不要直接喝。」
其實喝到這時候,戚山雨早就嘗不出喝進嘴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了,只是機械性地點了點頭,接過柳弈遞給他的稀釋過的酒液。
在戚山雨之後的敘述之中,柳弈知道了,因為母親出軌的事,那之後的許多年裡面,他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媽媽,於是高中時就選擇考去了一所寄宿高中,然後進了公安大學。
而由始至終,戚山雨都將這件事對妹妹瞞得死死的,以至於戚蓁蓁根本想不通,為什麼自從她爸去世以後,本該相依為命的媽媽和哥哥,關係卻突然降到了冰點,哥哥連逢年過節都不願意回家,兩人之間簡直差不多可以用「形如陌路」來形容。
「本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媽了……」
在嘗了那麼多烈酒之後,再喝兌過水又加了冰的威士卡,戚山雨覺得喝進嘴裡的液體,嘗起來似乎也和清水沒有多少差別了。
他一口喝乾酒液,又將杯裡的幾塊浮冰咬碎,舌尖凍得發麻,激蕩的情緒也變得略為清明了一些。
「可是,後來她生病了。」
戚山雨看向柳弈,眼圈泛紅,兩頰暈染成了鮮豔的桃花色,眼神帶著平日裡難得一見的脆弱,看得柳弈心間發顫,差一點就忍不住想要伸手將他攬進懷裡了。
「是胰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連手術的機會都沒有了,不到三個月,人就走了。」
戚山雨咬住嘴唇,將刻意壓抑的哽咽堵在嗓子眼裡,他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吐息,如此反復了兩遍之後,他的喉頭滾動,最後只說了一句話:
「……我真後悔,怎麼就沒有早點和她和好呢?」
話說到這裡,柳弈覺得已經沒必要再問下去了。
戚山雨少年時代的遭遇,在給了他一個難以釋懷的心結之餘,也讓他形成一種心理上的潔癖,讓他無法忍受任何感情上的不忠和背叛。
戚山雨真正想要找的伴侶,必須對彼此付出絕對的忠誠,一心一意、白頭偕老。
偏偏在國內這個沒有婚姻作為保證,也沒有子女作為束縛的同志圈裡,像青年這般,追求可以長久維繫的、不離不棄的真愛的人,才是徹頭徹尾的異類。
……那麼他呢?
柳弈捫心自問,只有一個答案:他不知道。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正正經經地談過一場戀愛。
在柳弈自己的心目中,他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享受愛情,而他的性格又向來太過理智,太過冷靜,以至於他從來沒有遇到過讓他愛得死去活來,可以不顧一切深陷其中,想要和他過一輩子的人。
不過,就算知道了他和戚山雨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但柳弈卻不想就此和他劃清界限,從此退回到普通好友的關係之中。
最起碼,現在他還放不下。
「來,拿著這個。」
柳弈學著戚山雨的樣子,扭開一瓶金酒的瓶蓋,將小酒瓶塞到青年手裡,自己則端起那瓶還剩了大半的伏特加,「乾了!」
說完,他率先舉起瓶子,以無比豪邁的姿勢,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了那一小瓶烈酒。
於是,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就這麼面對面靠坐在吧台前,互相碰著瓶子,默默地喝起酒來。
…… ……
……
柳弈和戚山雨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久,吧臺上的空瓶越積越多,頭也越來越暈,眼皮越來越重。
他們喝著喝著就從吧台的高腳椅滑下去,抱著瓶子直接躺到了地毯式,又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回到臥室裡,雙雙倒在了鋪著黑底織銀床單的華麗高腳大床上。
兩人以側躺的姿勢,手腳交纏在一起,四目相對,都從對方醉意迷蒙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不知是誰先湊近了另一個人。
柳弈和戚山雨陷在柔軟的被褥之中,頭碰著頭,鼻尖抵著鼻尖,嘴唇密密貼合,開始交換一個綿長而又熱切的親吻。
一直親到舌根發麻,柳弈放開小戚警官那已經被他吮腫了的兩片唇瓣,單手撐著床墊,把上半身支起一點兒。
「要不是看你這小樣兒實在太可憐了,我非得現在就把你吃了不可……」
他伸手摸了摸戚山雨喝得熱騰騰紅彤彤的臉頰,在心中又默默地補充了一句,當然,我也怕你又把我捆起來丟床下一晚。
「睡吧。」
柳弈低頭,在戚山雨的唇角又啄了一下,然後拉起被子,將兩人一起蓋住。
「有什麼事,明天起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