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3.panic room-16
劉凌霄小小的、冰涼的屍體被送回研究所之後,他的父母只比車子晚那麼十分鐘就趕到現場了,與此伴隨的是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消息的媒體。
數不清的採訪車蜂擁而至,幾乎將法研所的大門堵了個水泄不通。
即便拍不到當事人,他們也會對著法研所的院子和辦公樓拼命按動快門,卡擦卡擦拍個不停,仿佛他們的鏡頭能穿透貼著白瓷磚的牆壁,將死去的小孩和傷心欲絕的父母納入照片之中。
「寶寶!我的寶寶啊!」
當年的千花獎影后王蘭庭還未息影的時候,曾經因為特別誇張的花瓶式假笑假哭,被不知多少觀眾痛批演技捉急,然而,在看到獨子的遺體的瞬間,螢幕裡從來沒有真正流出過的眼淚,如同決堤一般,洶湧而出,打濕了整個臉頰。
她噗通一下跪倒在狹窄的車床邊上,抱住小孩兒傷痕累累的身體,嚎得撕心裂肺,一邊哭還一邊搖晃著兒子的肩膀,徒勞地想讓他睜開雙眼。
這個時候,在場有一個算一個,根本沒有誰有本事將這位痛失愛子的母親拉開,所有人面面相覷,都從其他人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沮喪和不甘。
小孩兒的父親劉陽的反應咋看上去雖然顯得還算冷靜,可他雖然沒有痛哭流涕,但雙手緊握成拳,死死攢在身側,從肩膀到雙腿都在肉眼可見的劇烈顫抖著,顯然是用了全身所有的意志,克制著不至於當場崩潰。
劉陽已經將近六十歲了,商場上殫精竭慮許多年,早就熬白了頭髮。而此時,這個滿頭華髮的男人,低垂著頭,佝僂雙肩站在心愛的兒子冰涼的屍體前,整個人看上去老了不止十歲。
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這是在真真切切的經歷著,人世之間最悲涼的痛苦。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刑警大隊的隊長沈遵盯著車床上的小孩兒的屍體,還有悲痛欲絕的一對父母,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問道。
從窗外能看到大量的採訪車和守在外頭的密密匝匝的長槍短炮,他已經有預感,自己這個「刑警大隊隊長」的頭銜,很快就要在前面加個「前」字了。
「那小孩兒,到底是怎麼死的!?」
柳弈搖了搖頭。
他身上披著白大褂,臉色幾乎和衣服的布料一樣蒼白,薄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線,眉心擰出一個清晰的川字。
「他的身上粗看看不出明顯的致命傷,其他的,得等到解剖以後才能……」
「不!不行!!」
雖然柳弈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從法醫官口中說出的「解剖」二字,忽然就刺激到了已經完全崩潰的王蘭庭,她抱著兒子失去體溫的屍體,高聲嘶吼道:「你們休想!休想再碰我兒子!不准碰我兒子!!」
這位曾經給人纖弱、精緻和柔美的印象的螢幕上的大美女,此時頭髮凌亂、雙眼赤紅,粉黛未著的臉上,糊滿眼淚和鼻涕,那儀態全無的模樣,是所有人都無法想像的狼狽和瘋狂。
「寶寶……寶寶……」
她哭到嗓子都劈了,尖叫裡帶著嘶啞的顫音,「不要碰我的寶寶,不要碰我的寶寶……」
柳弈袖在外套口袋裡的手,不動聲色地用力攢得死緊。
他的指甲剪得很短,幾乎都貼平在指尖,但即使這樣,指尖也在掌心掐出了幾個月牙形的淺淺血痕。
「夫人……」
他往前走了兩步。
以一個法醫的立場,柳弈需要說服孩子的家長們同意他對屍體進行司法解剖。
就像他剛才說的那樣,想要找到劉凌霄死亡的真相,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也就只有解剖這一條路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個人影從旁猛地躥出,一下撲到柳弈身上。
那人的衝力很大,完全就是失控之下,拼盡了老命所爆發的極限力量,一下子就把毫無準備的柳弈推倒在地。
緊接著,一個拳頭高高舉起,然後重重地落下,一下就將柳弈的眼鏡撞飛了出去,「碰」的一聲,拳頭結結實實砸在了他的左側顴骨上。
柳弈被這一拳打得眼前一黑,本能地抬手想要擋住對方又再次揚起的拳頭。
不過,此時施暴者已經被旁邊的幾個員警七手八腳地架住,又連拖帶拉,將人硬是拽了起來。
「不准碰我兒子!!」
撲過來揍了柳弈的,正是死去的劉凌霄的父親。
這個曾經溫文爾雅的中年富商,這時已經完全狂暴了,即便肩膀和胳膊被人制住,依然伸出腳,竭力想要踢踹面前那個想要剖開他兒子身體的可恨男人。
「都是你!都是你們!為什麼不早一點找到我兒子!」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出聲,向著周圍每一個人咆哮:「為什麼不早一點!為什麼不能早一點!!?」
劉陽的眼淚終於滂沱而下,淚水迷蒙之中,他看到哭得虛脫的妻子,和依然被妻子死死抱在懷裡的,他再也無法回來的兒子,只覺得彷如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在這個瞬間崩潰了,兩腳一軟,就順著被人鉗制住手臂的動作,軟軟地滑到在地上。
「你們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早點兒找到他……」
他睜著滿是淚水的雙眼,像是只是為了讓視線聚焦到某個點上一般,茫然地盯著視野正前方的柳弈,眼瞳渙散,兩眼之中僅餘下一撮燒盡的死灰。
「如果早一點,就那麼一點……或許……我兒子……就不會死了……」
&&& &&& &&&
在劉陽和王蘭庭的堅持之下,劉凌霄的遺體跳過了解剖一項,被送到殯儀館。
刑警大隊的隊長沈遵站在窗戶邊上,眼神陰鬱地看著運送遺體的靈車在記者的包圍中駛進法研所,又在響得快趕上交響曲合奏的快門聲和吆喝聲中擠出層層阻礙,好不容易出了門,開出去一百米之後,後面還一路尾隨著不知多少等著要撈第一手快訊的採訪車,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安排好接下來的調查方向之後,沈遵就準備回去市局坐鎮,更重要的是,立刻請示上級應該如何應付媒體去了。
臨走前,他隨手指了剛才就自作主張擅自行動的戚山雨留守在法研所裡,繼續跟進這邊的線索。
眼看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戚山雨走到柳弈身邊,盯著他的臉,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嗯,沒事。沒傷到眼睛。」
柳弈低垂著眼皮,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的皮膚本來就白,只要一點兒淤青就會特別顯眼。而且劉陽剛才那一拳可是沒有半分留手實打實的砸到了他的臉上,此時顴骨處已經青紫一片,傷處看上去頗有幾分猙獰。
戚山雨從隨身的包裡摸出一包濕巾撕開,抽出裡面的面紙,走到柳弈身邊,探出手,把它溫柔地貼到了對方的左頰淤青上。
柳弈被那股濕潤涼爽的觸感冰了一下,全身條件反射的輕輕一顫,好似沉思的人被意外驚動了一般,猝然抬頭,直直地對上了戚山雨清清楚楚地寫著「擔憂」二字的注視。
「我真沒事……」
柳弈朝戚山雨笑了笑,唇角雖然勾起,但兩隻眼睛卻沒有半點兒弧度,顯然笑得很是勉強。
他接過戚山雨遞過來的濕紙巾,草草疊了疊,壓到了自己臉上。
「……其實劉先生說得沒錯,如果不是我們去得太晚了的話,他的兒子或許就不會死了。」
他按住濕紙巾的手指用了點兒力,傷處受到壓迫,刺疼感通過神經清晰地傳到他的腦海裡。
在劉陽和王蘭庭明確拒絕屍檢的時候,他就意識到,某個很可能會令他們這些人都陷入輿論和自責的雙重旋渦中的「事實」,只要他不說出來的話,很可能會就此淹沒在案情繁複的細節之中,由始至終都不會被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察覺到。
但是,在他看著戚山雨的臉的時候,某種難以言說的,類似於「共犯」一般的情緒,令他緊繃的心弦猛地一鬆,不由自主的就將剛才那句話脫口而出了。
「什麼意思?」
戚山雨蹙起眉,他隱約意識到了柳弈話裡透出的意味。
「……不,沒事。」
柳弈看著小戚警官年輕而耿直的俊臉,以及他眼球裡通紅的血絲,和眼瞼下疲憊的烏青,忽然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他沒有告訴戚山雨的是,他在發現劉凌霄的屍體時,曾經用手指探過遺體的口腔溫度。
雖然用指探的溫度只能猜個大概,但以柳弈的經驗來看,體溫約莫是在30-32度之間。
以現在的氣溫,還有小孩兒的身高體重和脂肪比例來推斷,劉凌霄在死亡之後,口腔的溫度差不多應該每小時下降一度左右——這就意味著,在六七個小時之前,孩子很可能還是活著的——而那時候,他已經注意到了南誠印染廠的存在,卻愣是棋差一招,沒有及時將孩子解救出來。
「走吧。」
柳弈用力甩了甩頭,在戚山雨背上拍了拍,「我們去物證科看看。」
雖然劉凌霄的屍體他無法解剖,但所謂「觸物必留痕」,這個案子,他可還沒打算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