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勝利的滋味如此輕而易舉,民眾的愛戴和掌聲環繞著他,政敵亦在他的手下節節敗退。明面上,他是失去了愛人的丈夫,暗地裡,未婚妻的世家同時給予他堅定的支持。夜深人靜之時,那些恭賀的訊息和投靠的忠心全都飛越重重阻礙,想要傳達到他的耳邊。
光環加身,alpha卻有些確定不了方向的茫然,他走到今天這個地位,然後呢?他還需要些什麼?成功的果實唾手可得,他反而在樹下狐疑地徘徊不定,張望起遠方將頹的暮色。
「宴會、舞會、宴會、飯局……」他喝了過多的酒,嗤笑著,在半夢半醒間把那些殷勤的請柬當做回旋的撲克牌投擲出去,「我是什麼,司儀嗎,請得這麼勤快?」
「那是人家歡迎你啊,」身邊有人這麼說,帶起一陣霧雨般的清涼氣息,「你不想去?」
alpha晚上確實喝了酒,但沒醉到大著舌頭說話的程度,他的腦袋稍微發暈,高深莫測的笑容倒是保持得很好,他說:「沒大沒小的,叫先生。」
對方笑了,宛如覺得他很可愛似的,一面笑,一面將冰冰的濕布放在他的額頭上:「好,先生。先生要不要喝醒酒湯?」
alpha伸手過去,想抓住那人的手,看看它是不是也涼涼的,不過,他抓了個空,只摸到自己額頭上蓋著的濕漉漉的毛巾。
「靠過來一點。」他不滿地說,醉意朦朧的時刻,心裡也有什麼東西被釋放出去了一樣。他感到一具溫暖的身體挨了過來,方才沒有抓到的手,這時也安慰地摸著自己的臉頰。
omega比他年紀小,沒滿二十歲就戴了結婚的戒指,與他一齊生活了五年多,他是個合格又不太合格的妻子,出於情份的要求,alpha也得對他說:「蠢貨們把鍋推到恐怖襲擊上,但我知道是誰做的。我很快就能給你報仇了,別急。」
「我沒急,」omega輕聲笑了,「我也不覺得痛苦呀。那時候,我還昏睡著呢,死亡都是剎那發生的事情,我只覺得身體忽然輕飄飄的,四周也很亮……」
alpha擰著眉頭,沈聲道:「夠了。」
omega不說話了。
「不用向我描述你的死亡過程,我不想聽。」alpha不耐煩地說,眉間微微跳動著,又讓人看出一絲焦慮的躁動。
omega嘆了口氣,說:「先生其實不用自責的……你說了,我想要的都會得到,現在我已經得到啦,我想去哪就去哪,天空和海洋都在我的一念之間——先生對我許諾的自由,我不是正牽著它的手麼?」
alpha一下變了臉色,他遽然從床上坐起來,聲色俱厲地道:「你拉著誰的手?!你給我放……!」
他怒火勃發的聲音在臥室里飄蕩來去,頭上的濕毛巾也掉在了床單上,寂靜的寒夜渾如沒頭沒腦劈來的一個巴掌,將他抽得身體重重一顫。
——他身邊沒有人,沒有人同他溫言軟語的說話,沒有人撫摸他汗濕的臉頰,也沒有人……沒有人。
……沒有人。
雪松和湖泊飄渺水汽的味道從他的舌苔上遲緩湧動,alpha捂住自己的臉,那一口氣高高地吊起來,再也放不下去了。
……副作用,這是解藥的副作用。
他向後仰倒,把自己摔進被子里,可過量的酒精令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胡亂游離,各種各樣的聲音自記憶的各個角落冒出來,爬出來,跑出來,喧鬧地亂成一團。
「……你願意接受他作為你的伴侶嗎?你會愛他、忠誠於他,無論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生命的盡頭,你是否願意?」
——白鴿飛過天光漫蕩的恢宏穹頂,他疲乏地閉上眼睛,別吵了。
「先生,我很喜歡你,你會喜歡我嗎?」
——omega的眼眸純淨溫潤,盈滿盼望的笑意,他向後墜,向後墜,別吵了。
「好美,先生你看,是白玫瑰啊。」
——花朵嘈雜紛亂,猶如雪色的噪點,他咬緊牙關,別吵了。
「……先生,您今晚會回來嗎,我……我煲了湯……」
——粘稠的香氣從鼻尖划過,別吵了。
「……不要、不要!!……救救……我……先生……饒了我……我想……死……」
——室內昏暗,信息素泛濫如潮水,別吵了。
「沒事了,乖,我在這,不哭……你乖,不要哭……」
——別吵了。
「是,我恨我是omega!我恨我沒有抗爭的基因,我恨我的天性柔軟懦弱,恨我為什麼這麼能感同身受,為什麼不夠殘忍,不能像你一樣,做個心狠手辣的人!」
——別吵了……
「如果……我決定切割腺體,提取足夠的信息素來製作您的解藥,您會同意和我離婚嗎?」
「我愛您,我曾經愛您,到現在仍然對您抱有憐惜之心……」
「……答應我的要求,和我離婚吧!」
「不,我絕不後悔……」
——別吵了、別吵了、別吵了!
「你最好馬上把他忘得一乾二淨,永遠不要回頭,不要往後看,因為你想他想得越多,你就完得越快。」
——「別吵了,閉嘴!全都給我閉嘴!!」
額頭上,手背上的青筋綻起,alpha撕碎了捂住耳朵的枕頭,在飛揚的雪羽中放聲咆哮,猶如一頭被火把和尖刀逼到角落里的負傷獅子。黑夜一片寂靜,房間一片寂靜,世界一片寂靜,他顫抖地喘息,抖動哆嗦的指尖上,靜靜落下了一片纖細的雪白絨毛。
萬籟俱寂,他的耳廓旁悄然響起最後一個聲音。
「……我願意為您折損壽命,去切割一個腺體,可我已經不想……不想再為您做每天的早餐了。」
「……希望您……一切都好……」
——他重重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