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白晝之下的禮堂是深藍色的,沒有去過那裡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藍有多靜謐。優雅芬芳的花藝無法掩蓋這種藍色,人們黑色的傘和禮服不能掩蓋這種藍色,潔白的大理石也無法掩蓋這種藍色,它是一道沈默的藩籬,在人的心上罩了無言的黑夜。
omega的葬禮在這裡舉行,雖然他被炸得連像一捧海灘上的沙,握緊了只會從指縫間流下,但前來弔唁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他們陋劣的悲傷也像是廉價的肥皂泡沫,從墓園上空源源不斷地飛起來,飛起來,誰飛得越高,就能被越多人看見。
——或者對於這些人來說,能夠參加這次葬禮,本身就是一種榮譽和身份的象徵。
omega的父母站在最前方,身邊則是他們的alpha兒子,一家人穿著整整齊齊的黑衣,對著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低聲問好。
「挺虛偽的,是不是?」族姐坐在首排,她披著黑紗,黑曜石的發卡固定著那些帶著精美花邊和蕾絲的,水波一樣的纖薄布料,使她不像是來參加葬禮,更像是參加一個盛大的宴會,她的臉龐一動,耳邊墜著的金珍珠也隨之艷光照人地一閃,「把兒子賣了幾年,一句話都沒有關心過,現在人死了,又在這裡假惺惺的……」
她低聲說著話,語氣戴著親暱的調笑,聽上去就像在和多年老友聊八卦,一點都看不出來,她在幾天前剛賞過身邊的男人一記狠辣無比的耳光。
alpha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臉上的表情不變,也沒有開口。
族姐不理會他,接著笑道:「更多時候,人的命運就是這麼好笑。我猜,你從來沒有因為性別受過苦,對不對?」
連濃密的眼睫都不曾顫動一下,alpha仍然看著前方。
「你沒有體會過發情期的痛苦,不知道omega的難處,沒有經歷beta在日常生活被忽略輕視的感受,當然了,你也看不起同人種的其他alpha,你支配一切啊,皇帝。你不在權勢上稱王,也是基因和天資的王……你從來沒有因為性別舉步維艱過,對不對?」
alpha終於開口了,他說:「你不甘心?」
族姐愣了一會,差點在葬禮上大笑起來:「哈哈,好苦啊,好苦啊!他受的罪好苦啊,竟然愛上一個你這樣的人!」
她的眼睛里含著淚水,繼續吃吃地笑道:「我以前對他說,我說你的丈夫會後悔的,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失去了什麼,但我現在收回這句話。」
alpha的表情淡漠,不發一語。
「——你永遠不要後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族姐的唇齒間碾磨出來的,「永遠不要後悔。你最好馬上把他忘得一乾二淨,永遠不要回頭,不要往後看,因為你想他想得越多,你就完得越快。權力、威望、民心……你想要的唾手可得,所以不要後悔,知道嗎?」
alpha的眉梢輕輕一動,倒像是為這話而感到意外。
「我甚至才知道你不允許他在催生信息素的時候打止痛劑,因為這樣會污染腺體,」族姐喃喃地笑著,「評價這樣的行為下賤,會不會冒犯到你呢,先生?」
alpha回答:「或許吧。」
族姐站了起來,她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那這個詞語就送給你,再見,先生。記住我今天說的話。
「——別後悔。」
說完,她搖曳著裙擺,不顧還在進行中的葬禮,徑直從弟弟的靈堂中離開了。
腺體被毀了,但提取出的足夠多的信息素還在。逆轉的解藥研制得很順利,但是能否算作成功,還要看後續的療效。如此大量的高等級的omega信息素可堪珍稀,科學院的人在實驗動物身上經過謹慎地再三確認,終於可以肯定,這是有效果的。
alpha那邊,不見血的戰爭猶在繼續,omega的慘死人盡皆知,他終於有了開戰的最佳藉口,還有誰能阻擋他呢?不管他做什麼,手段有多過激,只要不觸動大眾的利益,都是可以被諒解的,畢竟,他是痛失伴侶的alpha啊。
現在,「痛失伴侶」的alpha,正在和他的未婚妻坐在摩天大樓頂層的餐廳里,窗外是雪色純淨的天空,流雲自他們身邊一縷一縷地飄過。
這裡本來只是他一個人的專屬位置,但是他的未婚妻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然後就一邊欣喜地叫著先生,一邊快樂地坐在了他的對面,身上的首飾琳琅作響,像一隻伴奏的小小樂隊。
「先生,原來您也在這裡!」她脫下手套,露出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同時將目光期盼地掃向alpha骨節分明,現在還包著紗布的手掌,讓她失望了,alpha手上空無一物,僅有一枚血紅的寶石,宛如一隻不怒自威的瞳孔,凝視著低於它的萬事萬物。
alpha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開口道:「如果你不是那麼蠢,就應該知道在公共場合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未婚妻抿起紅潤的嘴唇,被他這一句話傷到了,嗔怨地說:「先生……那我,我也是想您了啊……」
alpha索然無味地注視著她,她的小心思,她來打探自己行蹤的種種舉措,所有的所有,全部膚淺愚陋到無可救藥:「你知不知道,你的處境很危險?」
他漫不經心地切下一塊魚肉:「他沒死之前,我和你父親的契約還算是名正言順,他死了,你的存在就變得異常致命……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你的家族。我不是一個慣於違背諾言的人,所以我還能繼續許諾你一個幾年後的婚姻,但是。」
他抬起眼睛:「別做多餘的事,別說可笑的話。愛?你說愛……」
alpha嘲諷的眼神不經意間瞥過旁邊空無一人的桌子,桌上的花瓶簪著一束芬芳碩大的白玫瑰,花朵含苞欲放,圓圓的露珠在花瓣上綴著。
「好美,」耳畔徐徐吹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是白玫瑰。」
他看著那些玫瑰,心中的弦似乎被無聲地撥弄了一下。alpha想起自己以前和妻子來這裡用餐, 他就是眼巴巴地望著隔壁桌子上的白玫瑰,轉眼便用期待的眼神望向自己。
「你想要,那就拿過來吧。」他的回答倒是縱容,omega於是把花瓶抱著,正正放在餐桌中間,笑道:「玫瑰又香又好看,擺在桌子上,真是浪漫。」
「一會還要吃飯,和菜味混在一塊就不浪漫了。」他嗤之以鼻,但妻子依然笑著,對他輕聲說:「先生怎麼一點道理都不講?玫瑰可是愛呀。」
……愛。
未婚妻愣怔地看著他,委屈道:「先生,我沒說愛,我只說想您……」
她的嗓音嬌嬌俏俏,說是出谷黃鸝也毫不為過,只是當下,這一聲猶如老鴰刺耳嘶啞的尖叫,當即將alpha震得神智回籠,呼吸困難,他發力攥緊了手中的刀叉,幾乎是下意識地直直看向未婚妻的臉龐。
「……而且,我也愛您啊,」未婚妻沒有注意到他的驚駭,接著說,「您以後會是我的丈夫,我當然愛您了,妻子愛丈夫,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您也不用嘲笑我呀……」
美人的眼眸水光盈盈,含情帶淚地凝視著自己——這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抵擋的誘惑,但alpha居然只是笑了兩聲。
「你們omega,」他放下刀叉,緩緩地,喑啞地問,「是不是都很習慣對一個初見沒幾面的男人說喜歡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