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後研發解藥的一個多月,omega都被半強制地規劃了活動範圍,他不能與家族聯絡,也不能去離家太遠的地方,或者是參加以往慣例的omega聚會。他的通訊設備被監視,發出的所有文字需經審核,他不知道其他有伴侶的omega是否也擁有和他一樣的待遇,但丈夫比平日更加忙碌,往往一周才回一次家,這讓他他失去了詢問的機會。
不,倒不如說,連詢問都是徒勞的。他沒有資格向丈夫問東問西,他的丈夫也不會如實回答他,只會用鋒利冷銳的眼角眉梢,和唇邊意味深長的笑容,無聲地命令他滾開。
事態的變化,出現在第五周的傍晚。
那天,omega正在家中看書,看書是他這些天唯一必須堅持的事,因為即便身體受了限制,思想和心靈也不能被禁錮在這方小小的世界里。不知為何,今天的氣溫似乎格外高,他坐在四面涼爽的家裡,仍然在不停地冒著汗。
就在他一邊擦汗,一邊看得入神時,家裡的電話忽然響了。
omega有些意外,是誰打來的?
他放下書,走了過去,就這麼幾步的路程,已經讓他的後背滲出了一層薄汗。
「餵,您好?」他試探性地問,「請問……」
「……請您務必過來一趟!!」電話那頭傳來無比嘈雜的人聲,其中還隱隱約約地夾雜著人群的驚呼,和一種更低沈的,哀慟的嚎叫,打電話的人扯著嗓子大喊,差點一下震破omega的耳膜,「派遣的專車馬上就到,您的先生進入發情期了!!請您……快再調人上來!不要顧忌身份,上高壓水槍!!……請您快點趕來,帶上您的衣物,拜託拜託,務必拜託!!」
……電話被倉皇地掛斷了。
一場倉促的狂風暴雨,來得匆匆忙忙,結束得也匆匆忙忙,話筒中穿出「滴」的一聲,讓愣在原地的omega也跟著重重一顫。
alpha的發情期?現在?!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直在不停地出汗了,他以為是天氣實在悶熱難當的緣故,沒想到,居然是他的伴侶與他遠隔百里,進入了可怕的發情期。
急切尖銳的剎車聲於樓下響起,繼而就是忙亂的腳步聲,緊迫的拍門聲。如果說剛才,omega還對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抱有一絲絲的懷疑,那他這時已經可以肯定了,因為這幾輛專車不僅從風中帶來了機械冰冷的硝煙味,還裹挾著alpha發情時才會有的,濃烈到藕斷絲連的信息素的氣味。
……他真的發情了。
omega收拾了幾件自己常穿的衣服,在門上輸入自己的指紋。門打開了,外面一水全副武裝的beta——這種時候,誰也不敢讓α人種接送發狂alpha的伴侶,他們的信息素沾染在omega身上,只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請您快點上車!」為首的beta男性戴著墨鏡,額上全是密布的汗水,「我們會保護您的安全!」
omega也緊張了起來,他點了點頭:「好的,麻煩你們了。」
上了車,隨行的還有一名滿身大汗的beta專家,他擦著汗,立馬就開始對omega進行心理輔導,言談間的意思無非是alpha的身份和地位有多高,他做出的種種決策和貢獻又有多麼重要,omega不需要繼續聽下去,就知道政府派來的人是什麼意思。
他心煩氣躁,標記伴侶的發情期不停侵擾著他,他不由睜開眼睛,輕聲道:「說這麼多,是怕我讓他去自殺麼?」
beta專家的神情頓時有些訕訕的,還想再說什麼,omega已然低聲說:「不要再來打攪我了,我需要保存體力。」
下車,進樓,上電梯,omega早就被alpha滿溢而出,狂暴無比的信息素包圍了,沿途撞上的所有人都是容色慌張,忙著給他開道。頂樓被清出了一片空地,隔著一層樓,他都能聽見alpha憤怒的哀嚎,其中摻雜著數不清,聽不明的哭喊聲,縱然是標記的作用,他的心還是一下子揪緊了。
……他們用高壓水槍,將發瘋發狂的alpha壓制在了正中央。
周圍的政府人員有男有女,αβ兩種性徵人群各自站邊,驚懼地望著中間這個被發情期影響至斯的頂級alpha。他們的目光忌憚畏縮,討論的言語沸沸揚揚,alpha就伏在他們的眼神中,伏在他們的議論中,伏在震天的強流中流淚哭嚎,像一頭受傷圍困的野獸。
他的心痙攣地一縮,猶如被燒紅的針尖刺得劇痛。
「……停手。」omega的聲音發抖,「停手……我叫你們停手!!」
他盡力推偏了其中一台高壓水槍,同時衝了上去,身後的人慌忙關上了四台噴射裝置。他跪在冰冷的水里,抱著嘴唇青紫,不停打顫的alpha,自己竟也在無知無覺地流著淚。
「……老婆,嗚嗚……老婆……」alpha哭得嗓子抖成了一條線,「我……我要……老婆……!」
他哭得那麼傷心,彷彿受盡了天底下所有的委屈。omega釋放的信息素努力安慰著他,他抽抽噎噎地流了半天的眼淚,好像終於緩過勁來了,驀地嚎啕大哭起來:「你不在!你不在這裡,你、你……你走了……你不要我了!老婆……嗚嗚……老婆不要我了……」
omega摸著他的臉,有如用力摟著一隻渾身是傷,沈重萬分的雄獅,他緊咬牙關,他的懷抱,衣物,alpha死死圈上來,甚至把他抱疼了的手臂阻隔了周遭的一切,只在這裡環出了一個寂靜單純的小小世界。他低聲道:「我來了,我在這裡……沒事了,沒事了……」
alpha一面大哭,一面語不成句地哽咽:「他……他們,用水,噴、噴我,好痛,好痛……我起不來,我要去找你,他們不讓我找……好難過,我快死了……好難過……」
omega流著淚,勉力道:「你乖,這不是沒事了……我來找你,我來找你了……你要乖,知道嗎?你乖一點,他們就不會這樣對你了……」
察覺到他的淚水,alpha仰起頭,用咸咸的嘴唇去親他的臉,將兩個人的眼淚都融成了一個人的,抽噎著道:「老婆……老婆不要哭……你不要哭,哭……」
omega摟住他的頭,淚流得愈發洶湧,先前的beta專家遠遠的站著,也不敢走上前來,就這麼喊話道:「先生他剛才打傷了十幾個人,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了,才出此下策,請您千萬諒解!抱歉,抱歉!」
omega搖了搖頭,緊緊抱著自己的alpha。他是為伴侶受傷而落淚的嗎?他只看見他在眾人的目光和議論中做著困獸之爭,就像一個孩子,蹣跚行走在偌大的世界里,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無端遭到囚禁和異樣排斥的待遇。
「……我們回家吧。」他親了親alpha冰涼到冒寒氣的側臉,「我們回家,好不好?」
alpha嗚嗚咽咽的,抽泣著說:「那我 我要睡你的床,蓋你的被子,還要抱 抱著你……你不能走,不能離開我……」
「好的。」
「一輩子……都不行……」
「……嗯,好。」
兩個人渾身濕透,跌跌撞撞,同時又是相互支撐著坐上了回家的車。
alpha傷得很重,這六天里,omega只同意了一次他的求歡,剩下的時間都在照顧他,教他熬煮姜湯,給他吃藥,換藥。
第二次的發情期,就這麼過去了。
第七天的清晨,alpha徹底醒過來之後,只覺得更加不可思議了。
……世上不可能有這麼善良到愚蠢的人,他究竟想要什麼?
越是不標價碼的生意,就越是昂貴難明,alpha很明白這一點,於是他命人叫來早早離開的omega,打算問個清楚。
「你想要什麼?」他開門見山地道,「第二次發情期,你本來可以殺了我的,光是我自己就能想出不下十種完美解決自己的方法,你居然什麼都沒做?」
omega的臉色還是很蒼白,他安靜了很久,輕聲說:「我熬了熱姜湯。」
「……什麼?」
「你……您不是很喜歡姜湯的味道,」他說,「但是在前幾天喝了很多,就這樣。」
alpha注視了他片刻,方興味十足地笑了笑:「你好像在敷衍我。」
「我……」
「大可不必,」alpha盯著他,眼神極冷,「實話說,我不相信那種家族可以培養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籌碼。錢財、權勢、政治上的承諾,什麼都算一點,你的家族把你送過來,不就是為了這些?當然,我還是感激你的,你救了我兩次,即便是為了這個,我也應該獎賞你。」
omega看著他。
alpha說:「開價,我喜歡黑白分明地做生意。」
「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omega啞聲說。
alpha夾著一支雪茄,意外地挑起眉梢。
「我也實話說好了,看著先生掙扎在高壓水槍下頭,我很難過。」他說,「我就像看見了我自己,以前的我自己。不由自主,被發情期推著,一直往前走……周圍人都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那是打量異端的目光,我知道,我能感覺到……」
「你在同情我?!」alpha森冷地擰起眉頭,瞬間火起,「你的同情又低賤又愚蠢,如果我是你,我會抓緊這個機會……」
「……可你不是我。」omega抬起頭,第一次冷冷地直視alpha,「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我知道失去自由,沒有尊嚴,連性命和喜怒哀樂都被人捏在手心是什麼滋味!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沒辦法去做這樣的事,做和你一樣的事!!」
alpha愣住了。
「……狼天生吃肉,羊天生吃草,」他的眼瞳被淚水浸潤得發亮,猶如燃燒著一團火,幾乎是凶狠地瞪著他的丈夫,「alpha天生領導他人,omega天生被他人領導……是,我恨我是omega!我恨我沒有抗爭的基因,我恨我的天性柔軟懦弱,恨我為什麼這麼能感同身受,為什麼不夠殘忍,不能像你一樣,做個心狠手辣的人!!」
最後一句,他是放聲怒吼出來的。
「……如果我像你一樣狠心就好了。」omega流著眼淚,「如果我能像你一樣狠心,能像你一樣,在發情期的時候笑著觀賞我滿地打滾,哭著哀求伴侶的模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