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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和宮懌已經在這片樹林走了整整一天了。
在發現他們醒來後,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上官歸等人也不見了,事情就滑向到一個不可知的境况。
他們先是等,在等了很久還是沒人出現,宮懌帶著秦艽離開了這裡。
當然也不是胡亂走,宮懌似乎特別慎重其事,專門在樹上做了記號。起先秦艽不懂爲什麽,後來才知道這是確定方向。
這片樹林比他們想像中更深,樹木繁茂,遮天蔽日,各種樹木藤蔓形狀奇特,顔色綠得發黑髮亮,地上全是枯葉枯枝,踩上去咯吱咯吱響,似乎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只有鳥聲,和湍急的水流聲,證明這裡幷不是只有兩人。
露宿荒野最先要找的就是水源,宮懌帶著秦艽先尋到水聲。是一個很小的瀑布,彙集成一個不大的水潭,這裡沒有繁茂的樹木遮擋,有陽光照射在水面上,像是給上面打了層金光。
美得不像人間,若當下不是這種詭异的情形更好。從醒過來後,宮懌就陷入一片沉默中,秦艽也不敢和他說話,此時此景,她總是忍不住會多想,是不是昨晚睡著後,發生了什麽事,宮懌和上官歸他們鬧崩後,只留下了他們兩個人。
她的理智告訴她這一切都說不通,可她實在沒辦法冷靜下來。
兩人在水潭旁歇了會兒,期間宮懌檢查了兩人的隨身之物,除了一件大棉襖,兩把刀以及秦艽所帶的包袱,再無其他。
而秦艽的包袱裡有一些碎銀子,一個裝著鹽巴的油紙包,兩個火摺子,一個水囊,兩瓶金創藥,一塊拳頭大的肉乾,這肉乾還是來苗寨之前路上剩下的,用油紙包著,因爲氣溫不高,也沒壞。再來就是兩人各自一身換洗的衣裳了。
總之情况還不算太壞,宮懌鬆了口氣。
「等下吃了東西,我去找路,你在這裡等著。」
「我跟你一起去。」
「你脚程太慢,帶著你走不快,不管找不找得到路,天黑之前,我一定會回來。」
「好。」
除了好,秦艽也不知道說什麽,所以看見宮懌拿著刀往林中走去,她明明很想追過去,但她還是忍住了。
她在水潭旁,找了塊大石頭坐在上面,一直看著那條路,腦子裡一片空白,太多的雜念閃過,最終都歸於一片沉寂。
直到她聽見一個异樣的水聲,這個水聲在瀑布傾泄而下的水聲中十分細微,可若是在一個除了水聲,眼裡只有那條路人的耳朵裡,就十分明顯了。
秦艽下意識往那邊看去,就看見一隻『猫』正在水潭對面喝水。
它是斜對著她的,再加上這邊有幾塊大石頭遮擋,所以它似乎沒有看見秦艽,可秦艽却看見了它。
秦艽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她清楚猫長什麽樣,猫養得再大,也不會有這麽大。那它到底是什麽?直到此時她才有一種自己處身在荒山野嶺的覺悟,而荒山野嶺中從來少不了野獸。
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麽處著了,得把自己藏起來。以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對付不了野獸,她也沒有這種經驗。
秦艽悄悄地滑下石頭,她的預想是藏在石頭後面,等這隻『猫』離開。可惜太高估自己幷不算敏捷的手脚,她趔趄了一下,踢響了脚下的碎石。
幾乎是瞬間,秦艽就見那隻『猫』看過來了。
它整體呈棕褐色,大約有一米左右長,它有一張猫臉,但又和猫不太一樣,眼周毛色發白,兩頰有幾道棕黑色的花紋,耳尖竪著兩簇黑色的猫,讓它比猫看起來多了一種莫名的凶狠。
等它站起來,秦艽終於確定這不是一隻猫了,它的四肢比猫長太多,有一種矯健感。
這是一隻她不認識的野獸。
秦艽想跑,却不知道往那兒跑,她想去找棵樹爬,想起猫都會爬樹,這隻像猫的東西肯定也會。
而這隻野獸的速度比她想像中更快,幾乎是瞬間就來到她面前。
它沒有上前,棕黑色的眼角閃爍著一種莫名的光,秦艽抓起身邊的短刀,她的動作讓對方往後退了退。
在那段紫雲閣養病的日子裡,每天都有一隻大花猫來陪秦艽曬太陽,她閒來無事觀察那猫,多多少少瞭解點猫的脾氣。
猫天性多疑敏感,從不會輕易相信陌生人,即使你給它喂食,它也會再三試探,不會輕易下口。
也許多疑是她唯一能利用的了,而她現在要在這個互相試探極短的時間裡,找到一個可以救自己法子,不然她肯定會死。
秦艽幷不懷疑這隻『猫』是想吃掉她,她幷沒有忽略對方眼中屬獸性的目光,還有那十分鋒利的爪子。
它終於失去耐心,站了起來。
秦艽一面拔出刀,一面往後退,眼角餘光看見身後的水潭,她一咬牙,幷沒有轉身,而是一步步往後退去,直到沒入水中。
潭水幷沒有想像中的凉,似乎還有一種溫熱感,秦艽猜測是不是被太陽照久了。果然那猫見她進了水中,沒有再上前了,而是站在水邊盯著她。
秦艽在想自己能堅持多久,可現在她只能這麽堅持下去,堅持到宮懌回來。
可是他會回來嗎?
等秦艽再度醒來,發現在一個山洞裡。
旁邊燒了一堆火,她被脫得光溜溜,被人抱在懷裡。那熟悉的味道,讓她很快就分辨出是誰了,她回憶了下暈倒前的情形。
那隻『猫』最終沒熬過她,走了。
可她幷不信對方會這麽簡單就走,所以她一直沒有上岸。事實證明她這麽做是對的,野獸比人類想像中更狡猾,那隻山猫不過是藏了起來。若是影一在就會告訴秦艽,山猫是一種十分有耐性的野獸,爲了捕獵它們可以蟄伏幾日,一動也不動,甚至不吃不喝。
秦艽本就精疲力盡,隨著太陽的落山,潭水越來越冷,她最後還是撑不住暈了過去。就在她暈倒後,那隻山猫再次露面,甚至下了水。
其實它不是怕水,只是不擅長鳧水,又見秦艽主動退進水中,天性多疑的它才不敢妄動。等秦艽終於暈倒,這次它再也忍不住了,下水咬住秦艽的衣裳往岸上拖時,碰見正巧趕回來的宮懌。
當時宮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秦艽生死不知,被一隻野獸咬住了。
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那隻山猫,又去檢查她的情况,才心有餘悸地發現她沒事,只是暈過去了。心中十分後悔不該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在森林裡,人們需要水源,野獸同樣也需要,所以水源其實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可惜這一切他根本沒想到。
與秦艽一樣,宮懌同樣沒有獨自一人身處在荒山野嶺裡的經歷,他比秦艽多一點的,不過是武藝比她好。
……
橘黃色的光照亮了整個山洞,火苗的跳躍讓一切顯得影影綽綽。
秦艽醒了,却沒有說話,因爲她發現宮懌也光著,似乎爲了給她取暖,兩人皮肉貼著皮肉,外面用那件大棉襖裹著。
「你鬆一鬆,我有些喘不過氣了,」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沒忍住說話了,似乎遺忘了之前害怕他離開的恐懼,「找著路了嗎?」
「沒,」宮懌鬆開環著她的手,往下摸了摸她的小腿,「能起來?把衣裳穿上,先吃點東西再說。」
宮懌幷沒有脫光,只是把衣襟解了開,他站起來後,一面將衣裳系緊,一面從包袱裡拿出衣裳遞給秦艽。山洞裡彌漫著一股肉香,秦艽穿好衣裳後才發現,火上正烤著什麽。
「是那隻猫?」她是通過體型猜測的。
「這是猞猁,也叫山猫。對不起,小艽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沒想到會發生這一切,再說我不是沒事嗎?」
宮懌沒有說話,只是又把她抱進懷裡,鉗得緊緊的。
秦艽有點不習慣,怎麽說呢,宮懌其實是那種十分彆扭的性格。
大抵是面具戴久了,脫不下來,他偶爾和秦艽說情話,都是那種情意綿綿的腔調,他甚至幷不吝於說那些話,而秦艽估計是聽多了,已經麻木了,她更看重的是他怎麽做。
所以當他不是用情話來表現心意時,她反而不習慣了。
她能感覺到他抱著自己時在顫抖,她在想她應該相信他,而不該因爲以前的事,對他有猜忌,他其實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有時候秦艽覺得真得挺可笑,那個夢讓她規避了很多事情,可同樣也讓她不再容易相信人。明明兩人已經那麽親密了,他也對她從不信任,在她刻意的引導下,從一點點信任到全然交底。
可她依舊不滿足,還在試探。
她甚至覺得自己挺卑劣,很多時候她就像被切割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夢裡的她,帶著冷眼旁觀的冷漠,靜靜地看著現實中的自己折騰,明知道他對自己有猜忌,依舊端著一臉不懂一次次爲他『犧牲』,甚至刻意去做那些能够觸動他的事,來博得他的心,讓他一點點在她身上沉淪。
可同時她却是警惕的,她甚至已經時刻做好了被他利用乃至拋弃的準備,靜靜地去看他選擇,即使他選擇背弃,她想自己應該也不會太傷心,只會告訴自己『果然是這樣』,就能輕易的抽身離去。
她覺得自己這樣是沒錯的,她只是在保護自己,可連著發生了這麽多事,他一而再再而三,爲自己破例,而她明知道解蠱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她依舊還在試探,她甚至還在做戲,甚至不惜挑起他和上官歸的矛盾。
她覺得自己真壞,已經壞透了。
……
這種想法在之後的一個月裡達到巔峰。
他們依舊沒走出這片森林。因爲發生了之前那場事,宮懌不敢再把秦艽一個人丟在外面,再去探路時,他都會帶上她。
事實上秦艽確實拖慢了他的脚程,但是沒辦法,這是目前最穩妥的做法。
這些天裡,他們試過以太陽作爲參照物行走,最遠的時候走了兩天,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都試過,可惜依舊沒走出去。
更可怕的是,他們似乎在原地打轉,這片森林裡只有那一處水源,所以他們走來走去,只能回到這裡。
這裡的野獸幷不多,沒有什麽大型的野獸,他們碰見過狼,碰見過最多的還是山猫,還有蛇。
恰恰是這些蛇拖慢了他們脚程,這裡沒有人烟,而他們也沒有解毒藥,得時刻提防被蛇咬了。宮懌被咬過一次,即使秦艽瘋了似的幫他把蛇毒吸了出來,他還是昏迷了半日,那半日是她最難過的時候,因爲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又被一頭山猫給盯上了。
那一次沒有人救她,她靠著那把短刀,還有當時宮懌給她防身的袖中箭,救了自己和他。
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宮懌的眼睛已經快看不見了。
開始他瞞著沒說,直到有一次他在一隻狼的嘴下受了傷,當天晚上秦艽把那頭狼烤了。經過這些日子,她已經能幫著宮懌處理野獸的屍體,先剝皮,再剖開肚子,把內臟掏出來清洗,撒上鹽,架在火堆上烤。
她烤得很仔細,一次又一次轉動,爭取讓所有地方都受熱。很快就有油滴了下來,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其實這種香氣和好吃無關,狼的肉幷不好吃,又柴又腥,不過人到餓的時候,就不會關心好不好吃了。
秦艽把烤熟的狼肉片了下來,片得很薄,放在之前用來包肉乾的油紙上。她片了很多,却不讓宮懌吃,而是讓他自己去割了狼腿吃。這些片下的肉被她放凉了,用油紙包了起來,分了兩份。
這頭狼够他們吃幾天,所以第二天兩人哪兒也沒去,宮懌養傷,秦艽則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什麽。
她找了塊兒有凹槽的石頭,搬不動就用滾的,將它弄回了山洞。用水洗乾淨後,注滿了水,她還找了很多石頭,搬到山洞前放著。
轉天,趁著宮懌出山洞方便的時候,她用石頭把山洞堵上了。
山洞外,放在她提前就準備好的一個包袱,她讓宮懌走。
「有這些石頭,沒有野獸能進來,我存的這些肉省著够我吃十天,水我也準備好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的安全。你走吧,十天應該够你走出去找到人烟,我等你到時候找到人再回來救我。」
外面沒有人說話,坐在黑暗裡的她,依稀聽到了遠去的脚步聲。她等了很久很久,還是沒忍住取下一塊兒石頭往外看去。
他走了。
她跌坐在黑暗裡,心裡終於舒服了很多。
可爲什麽舒服了,却好像空了。
寂靜中,有人說話。
「好了,別鬧了,出來。」
她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你沒走?」
「往哪兒走?現在我的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居多,你讓我去喂狼?」
「你別騙我,你會聽聲辯位,看不見你也不會喂狼。」
「不喂狼,喂蛇。」
「你不走會死。」
「走了也會死,不如跟你死在一起。」
「你別被我騙了,那天我根本沒打算替你去試蠱,我故意那麽說,我知道你不會拿我去換。」
「我知道。」
知道你還被我騙。不過這話秦艽沒說,她說不出話,因爲她一開口就會哭出來。
「好了乖,別鬧了,聽話,出來。我這會兒眼睛又看不見了,說不定馬上冒出頭狼……」
秦艽慌忙把石頭搬開,擠了出去,却看見他正對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