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探花
這突然出現的老者滿面凶色,厲聲喝問。溫養謙生恐嚇到了琉璃,忙把她擋在身後,自己陪笑對這老頭子道:“老丈,對不住的很,因我妹妹瞧這棗子可愛,我就摘了兩個給她吃。”
這老頭子走下臺階,瞪著雙眼道:“你們家大人沒教過,別人家的東西不能隨便亂摘亂拿的嗎?”
“是是,”溫養謙笑道:“您說的對,是我一時心急了,原本該先問過主人一聲,這樣,我賠您錢可好?”
老頭子聽見“錢”,越發不依不饒:“你說什麼,難道我沒見過錢?我又不指望這兩個棗子賣錢!但是我們家的東西就不許別人亂拿亂碰!”
他得理不饒似的,始終咄咄逼人,養謙一怔,卻絲毫也不動怒,只又應了兩聲,仍是一味言語溫和地賠小心:“是我的不對,我向您賠不是了。您且消消氣兒。”
這老頭子見他始終聞言軟語,面色和藹,才慢慢地氣平:“我看你還是個知書達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別人,我定然不放過的……”
溫養謙見他緩和下來,略松了口氣。
老頭子瞥了一眼琉璃,見她低著頭安靜不語,自己便走到牆邊上,順手摘了十幾個棗子,冷著臉回來遞過去:“給。”
養謙大出所望,忙道:“多謝老丈厚賜!”伸出雙手接了過來,因沒有地方放,就先攏在袖子裡。
老頭子打量著兩人,突然道:“聽你的口音不是京裡人士,卻像是南邊的?”
溫養謙道:“給您說准了,我們的確是姑蘇來的,才上京沒多久,什麼都還不熟呢。”
老頭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蘇那也是個好地方了,你們進京是來遊玩,還是投親靠友的?”
溫養謙見他詢問起來,便答道:“是投親。”
“你的親戚是什麼人?”
溫養謙不好隱瞞,便道:“是京師范府。”
老頭兒一愣:“哪個范家,總不會是首輔范家?”
“正是。”
老頭臉色微變,又仔仔細細地看了溫養謙跟琉璃半晌,眉頭緊皺,沒好氣地嘀咕:“原來是范家的親戚。哼……行了,你們快走吧。”
溫養謙見他臉色突變,心裡疑惑,忽然抬頭見這門首掛著“陳府”字樣,溫養謙一驚,脫口道:“敢問老丈,這裡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頭子頭也不回地說:“你自己看不見嗎,這是陳府。”
養謙雖有懷疑,卻不敢確信,忙問:“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個陳翰林陳府?”
老頭兒回頭,神色有些不耐煩:“你們既然是范垣的親戚,怎麼不知道這裡是陳府?”
溫養謙見他前言不搭後語,只得笑笑:“我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頭白了他一眼。
這老頭子,正是陳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陳伯,因為陳翰林故去,後來琉璃又身故,這宅子至今無人居住,漸漸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陳伯獨自一人看著府邸。
養謙見他很不好相處,就不敢再問東問西,回頭小聲對琉璃道:“妹妹,咱們誤打誤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舊宅……好了,現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養謙的衣袖。
養謙微怔:“怎麼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著的小錦袋,從裡頭翻出了一包東西。
養謙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開養謙走前幾步。
正好陳伯邁進門檻,舉手就要關門。
琉璃遠遠地探臂把這東西遞了過去,陳伯詫異地望著她:“幹什麼?”
見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臺階上,這才又回到了養謙身旁。
這一包東西是養謙先前給琉璃買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萬萬想不到琉璃會把這東西給老頭子。
養謙又驚又喜,也許是喜大於驚。
妹子從小就沒有多餘的感情,突然之間如此情緒外露……大概,是將要慢慢變好的前兆了?
養謙便替琉璃說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從小兒不會說話,這是她的一點心意,就當作老丈請我們吃棗子的謝吧。”
養謙說著,深深地向著陳伯行了個禮,才拉著琉璃去了。
陳伯聽養謙說琉璃“不會說話”,已然吃驚,還沒來得及說別的,就見這文質彬彬的青年帶了那小女孩兒走了。
陳伯愣了愣,終於又走出來,將地上的紙包拿在手中,打開看了眼,頓時愣住了!
***
且說在溫養謙帶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養謙看看琉璃神色,輕聲問道:“妹妹怎麼把那包茯苓棗梨膏給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給妹妹買一包可好?”
因為溫純從小體弱,每當入冬,便要咳嗽幾場,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潤肺清心,這是養謙買了給她,預備著天冷咳嗽的時候吃的。
琉璃並不回答,養謙道:“我看那老丈臉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個給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麼會想的這麼周到細心呢?”
養謙本是試探並誇獎妹子的話,誰知琉璃低垂著頭,心裡隱隱有些後悔。
正如養謙所說,琉璃把那包東西給陳伯,的確是有緣故的,陳伯因年老,又習慣了抽煙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當初琉璃還是少女的時候,每次逛街都會買此物給陳伯預備著,就算後來入王府,乃至進宮,也不忘到了時節,就派人送這些給陳伯,陳伯雖然自己也會買這些東西,但畢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間“故人重逢”,卻見陳伯比先前更蒼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裡極為不忍,養謙跟陳伯說話的時候,她幾乎不敢抬頭,生怕含淚發紅的雙眼會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給了陳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溫養謙是個何等縝密的人,這種突兀的舉止在他看來……還不知怎麼樣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亂,一方面怕養謙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發現自己是“假冒的溫純”,會是如何反應?另一方面,卻是跟陳伯相望卻不能相認,隔世相見似的,眼見他腰身都傴僂了,卻連叫一聲都不能夠。
溫養謙見妹妹似乎有鬱鬱不樂之態,任憑他再絕頂聰明,也猜不到琉璃心裡的想法。
但是養謙心裡卻有另一個念想,那就是陳家的那座宅子。
陳翰林早亡故,如今陳琉璃也已故去,這府中顯然是沒有陳家的人了,方才他們跟陳伯說了半天,府裡外進出的人一個也沒有,可見這府裡只剩下陳伯一個。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歡這地方……養謙心裡有個大膽的想法,只是暫時不便深思罷了。
***
次日,范垣出宮。
正好遇見吏部的鄭宰思鄭侍郎進宮給小皇帝侍讀。
鄭宰思向著范垣行了禮,笑吟吟地說道:“首輔大人辛苦,當值坐班這種瑣碎之事,不如交給閣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輔親勞親為呢,為了朝廷跟萬民著想,大人還是要保重身子為上。”
鄭宰思是武帝駕崩前最後一任科試出身的探花郎,其實他在殿試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選出,只是因他生性風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說:“我一生愛花,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帶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問道:“那不知是紫薇花,還是探花?”
鄭宰思的回答更妙,他舉杯一飲而盡,放出狂言說:“要麼‘探花人向花前老’……要麼‘紫薇花對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當日殿試後,武帝聽說了這一件事,便把他從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眾人聽說後,都為他可惜,又責備他少年狂誕,禍從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飛了。
獨獨鄭宰思的想法灑脫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罷,都是皇恩浩蕩,橫豎不能獨佔鰲頭,其他的又爭的什麼趣味?何況探花兩字,蘊含多少風流,還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說著向著金鑾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態不減。
其實鄭宰思出身也是滎陽鄭家,算起來還是先前鄭皇后一族的後起之秀,鄭家行事向來端方規矩,如今偏出了這樣一個放誕不羈的人物,也是異數。
范垣見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進宮侍讀,怎麼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輔大人冤枉下官了,”鄭宰思滿不在乎地笑道:“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罷了。”
范垣淡掃他一眼:“侍郎這般放浪形骸,讓皇帝陛下有樣學樣麼?”
“陛下年紀雖小,聰慧非常,何況更有首輔大人親自教導,將來自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難道陛下放著首輔大人的剛正品行不學,反來學我們?”鄭宰思竟振振有辭,“不過,若大人實在嫌棄,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皺眉,“下不為例。”
這鄭宰思雖然離經叛道,但是品學上卻是極出類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聽他講讀。
前日因為那小狗圓兒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場,如果有鄭宰思入宮……興許會對那個倔強的小孩子有好處,——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雖然面上對朱儆嚴苛,心裡……卻也暗有憐惜之心,只不過眾人都敬畏寵溺小皇帝,如果連他也掌不住,一味順遂小皇帝的所願所欲,那還了得?
總要有人唱黑臉的。
范垣說罷,拂袖上轎。
身後,鄭宰思向著轎子,舉手躬身:“下官謹聽教誨,恭送首輔大人。”他誇張地深深行禮,長袖幾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見了幾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間想到了張莒送來的那封信。
於是端著茶杯走回書桌,從抽屜裡將那封信取了出來。
隔著信封,他捏著像是有好幾張紙的意思,心裡還疑惑張莒到底有多少話,怎會寫這樣的長信。
等打開信箋後,卻見最上疊著的一張,確實是張莒的親筆信,只是下面幾張卻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張莒的回信,果然見他在請安之後,又詳述了溫養謙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種種,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張莒在信中寫道:“溫家阿純,雖有癡愚之名,據學生看來,卻是個暗懷內秀至為聰慧之子,若非她尋上府衙,當著弟子的面親筆將此案隱情描繪而出,弟子必會誤判了好人。隨信呈上溫家阿純的親筆所繪圖畫,恩師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張莒不會無緣無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這裡,卻不禁又疑惑起來,這才明白原來另外幾張是“畫”。
他慢慢把張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疊在一起的幾張。
當雪白的竹紙在面前打開的時候,范垣看著上頭所繪圖畫,雙眸也一寸寸地緩緩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