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給我
養謙已經提前跟溫姨媽說過,今日要帶琉璃外出,卻仍不提皇帝要見的事。
次日早上,府門外車馬齊備,養謙過來看琉璃,卻見她仍在睡著未醒,養謙十分驚疑,忙親自去叫醒了。
恰溫姨媽進來,責備說:“難得你妹妹睡得這樣香甜,我心想讓她多睡會,少出去玩會兒也不打緊。”
養謙有口難言,只笑回:“母親說的是,我叫醒她自己也後悔了。”
這會兒琉璃見過了時辰,嚇得瞌睡都跑了,忙忙地起身,丫頭進來伺候洗漱裝扮。
不多時停當,琉璃才將出門,又想起一件事,趕忙跑回床邊,從枕頭底下拿了一物,小心地藏在懷中。
養謙在門口站著,不知她忙的什麼。溫姨媽見琉璃跑來跑去,便一疊聲的吩咐:“不要著急,又什麼可忙的,都怪你哥哥,出去玩耍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該讓你多睡會兒才好。”話雖如此說,但是眼見琉璃比先前更加靈動活泛了,心裡卻也歡喜。
前腳送了他兄妹兩人出門,溫姨媽便合掌念佛,覺著必然是太醫的藥起了效用,假以時日,真的大好起來也未可知。
范府門口早就車馬齊備,養謙扶著琉璃上車。
范垣卻並未同路,他一早進宮,陪著朱儆去了。
馬車行過長街,拐了兩拐,便停在陳府門口,陳伯早就知曉此事,聽見馬車響動便開了門。
溫家兄妹兩個先後下車,養謙上前向著陳伯行禮,又把一包茯苓秋梨膏跟些許下酒的鹵貨送給陳伯,道:“您老人家不要嫌棄。”
這都是老人家素日喜愛之物,陳伯把東西放在自己的門房裡,請養謙跟琉璃到堂下坐了。
此時范垣跟朱儆還未到,琉璃只站了一站,就起身往裡頭走去。
陳伯見養謙跟著要去,便說:“溫公子,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養謙看看琉璃入內去了,只得站住腳請教。
陳伯問:“先前你說要買這房子,到底是不是首輔大人背後指使?”
養謙忙道:“老丈想是哪裡誤會了,您疑心我們的時候,四爺連知道我們來過此處都不知道,只是上回無意中跟陛下撞見,他才知道的。怎麼反說是他指使?”
陳伯道:“原先他就一直想要這房子,我不肯。他倒也沒有強取豪奪。偏偏你們是范府的親戚,又有意,怎不叫我疑心?”
養謙聽到這裡,疑惑問:“四爺怎麼想要這宅子?他又不缺房子,如果要置買房產,有大把比這個更好的才是。”
陳伯聞言點頭:“原來你不知道。難道你沒聽說,之前他跟著我們家主人,在這府裡住了足足六年?”
“這個我是知道的,”養謙若有所思:“只是不知四爺為何要買這房子,難道是顧惜當日之情的緣故?”
陳伯哂笑:“我可不知道。”
養謙仍是不解:“那、既然他曾在府內住過,也算是舊客,為什麼他要這房子,您不肯呢?”
這次陳伯沒有回答,只是白了養謙一眼。
正要負手入內,便聽門響,原來是范垣跟陳沖陪著小皇帝來了。
其實對於朱儆而言,見溫家的姑娘倒是其次。
主要是他可以借這個機會,正大光明地再回到琉璃昔日住過的宅邸了。
陳伯見了朱儆,又是敬畏,又是喜歡,忙撇下養謙去迎接。
朱儆進了門,東張西望,像是才逃出了籠子的小老虎,像模像樣地說道:“老陳,快免禮吧。自家人,不用這樣。”
陳伯一聽“自家人”,兩行老淚瞬間便流了下來。
陳太監忙代替小皇帝,過來將陳伯扶起。
這會兒養謙也上前行禮,朱儆點點頭:“你們已來了?咦,你妹妹呢?”
養謙道:“方才、方才入內去了。”
陳伯正要去找,不妨范垣道:“陛下先到堂下坐會兒,我去看看。”
養謙這邊一皺眉,小皇帝已經發話:“那就有勞少傅了。”
當即陳伯忙去倒茶上糕點,養謙不便走開,也在旁伺候。
范垣一人入內,沿著廊下走了幾步,便看見一湖之隔,對面的牆邊上,琉璃正仰頭看著那棵老棗樹。
范垣看看那女孩子,也隨著看向那棗樹。
昔日,每當這樹上結了棗兒,從青嫩開始,琉璃就開始打它的主意,每天總要擼兩個下來嘗嘗,尤其等熟了,她便叫小章等架了梯子,也不許別人上,自己就爬了上去摘。
有時候促狹,還故意從梯子上爬在樹上,不肯下來,急得底下小章等哀求不已,她卻邊吃著棗子邊嘻嘻地笑。
要不怎麼說樂極生悲,有一次,失手從梯子上掉了下來,把胳膊幾乎摔折了,打了夾板足足過了一個月不能動彈。
本以為她吃了虧,以後不會再這樣冒失了,誰知等好了後,仍然猴子一樣。
范垣怔怔地看著樹,心酸楚的像是能擰出汁兒來。
突然眼前一晃,范垣定睛,見竟是“溫家阿純”,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定了定神,范垣道:“陛下已經來了,在前頭,你隨我……”
琉璃抿了抿嘴,手有些發麻。
范垣已經轉身,見她不動,就回過頭來。
琉璃本已經捏住了那個荷包,低頭看了眼。
昨晚上忙了大半宿,將近天亮才睡,那會兒覺著做的還挺不錯的,但如今天亮了細看,卻見線走的歪歪扭扭,整個兒皺皺巴巴,可怕的很,猶如從哪裡撿來的一樣,委實拿不出手。
正范垣皺眉:“怎麼了?”
琉璃一驚,下意識地忙把荷包藏到身後,搖頭。
***
范垣在前,琉璃在後,且走且看他的腳下,卻見他並沒有穿那晚上的鞋子。
只顧盯著看,不留神范垣突然止步,琉璃在後面一頭便撞了上去,額頭被撞得有些生疼。
范垣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如海。
琉璃抬手捂著額,又疼又窘,勉強一笑。
范垣長眉皺蹙,重回過身行禮道:“陛下。”
琉璃大驚,忙歪頭看去,果然見朱儆就在范垣身前,原先被他擋的嚴嚴實實的,偏琉璃又走神,竟沒看見。
養謙跟陳太監,陳伯等都跟在小皇帝的身後,不敢靠的太近。
養謙見琉璃只顧打量,又不跪地行禮,心中焦急,卻只責怪自己,只顧瞎著急,來的路上竟然忘了叮囑琉璃如何拜見皇上。
陳太監起初也沒看見琉璃,只突然看見范垣身後有人歪身探頭地看過來,他才恍然驚動。
朱儆笑道:“溫家阿純,你方才跑到哪裡去了?”
琉璃從范垣身後走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皇帝,她真想立刻上前抱抱兒子,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道道目光像是一道道鎖鏈,讓她不能輕舉妄動。
朱儆見她望著自己,便對身後陳太監道:“陳公公,你們先退下吧,朕要跟溫純說會兒話。”
陳沖領命,又看一眼范垣。
朱儆正也瞅著范垣:“少傅,你也跟他們一塊兒去吧,橫豎我們就在這屋子裡,不會到別處去。”
范垣淡淡道:“遵旨。”竟二話不說,邁步往前,走的比養謙跟陳太監還要乾淨俐落。
眾人退下後,朱儆才回頭瞥向范垣離開的方向:“他怎麼了?”
小皇帝年紀不大,人卻機警的很,一句話就看出范垣有些心不在焉。
正疑惑,突然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了扯。
朱儆一愣,忙回頭,卻見是“溫純”走到自己身旁,替他整了整衣襟。
休說是平民百姓,就是是後宮中人,滿朝文武,都不可如此擅自靠近皇帝的身旁,更加不能“動手動腳”。
朱儆睜大雙眼,本能地覺著她這樣做委實大膽,可心裡又有種奇異的熟悉感,所以竟沒有立刻出聲呵斥。
頃刻,小皇帝才反應過來:“對了,太醫說你的情形有所好轉,是真的嗎?”他且說且往前走去。
琉璃跟在身旁,朱儆見她不答,便撇嘴道:“朕就知道沒有這麼快,那些人總會誇大其詞。”
琉璃不禁笑了笑,見小孩子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總想要摸摸他可愛的頭。
朱儆打量著陳府景色,又歎道:“他們還說你是個癡兒呢,朕看著卻不大像,對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吧?”
他不等琉璃回答,突然撒腿跑了起來。
琉璃“啊”了聲,眼睜睜地看著朱儆繞過回廊,跳過石子路,竟跑到了那棵棗樹的旁邊站住了。
琉璃提著裙子趕到身旁,朱儆仰頭看著棗樹,嘖嘖道:“可惜,棗子都落了。”他在地上找了找,找到兩個乾癟了的棗子,放在掌心裡,歪著頭說:“母后曾跟我說,她小時候最喜歡爬到這棵樹上,他們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爬樹……”
琉璃眼眶一熱。
朱儆上前抱了抱那棵棗樹,喃喃道:“母后說過要教我爬樹的。”
琉璃挪步走到樹邊,雙膝跪地,擦去朱儆眼角的淚漬。
朱儆用濕潤的眼睛看著琉璃:“溫家阿純,你為什麼對朕這麼好?”
琉璃低頭,潸然淚下。
“那天,”朱儆突然又迷惘地問道:“你是不是……叫過我儆兒?”
***
不遠處,陳太監跟范垣立在門下,打量著這一幕。
陳沖突然說道:“閣老,您這位表妹……當真是個癡兒?”
范垣默然。
陳沖道:“可我看著卻絲毫也不像,更難得……她怎麼跟皇上這麼投契?要知道咱們這位陛下,當初是除了皇太后,誰也不親近的呀。”
范垣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一聲聲的格外沉重。
眼見將到正午,朱儆該回宮了,陳沖過去催了一次,礙于范垣在側,朱儆倒也不敢造次,撅著嘴應了。
臨別,朱儆看著琉璃,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改天得空了,朕叫你進宮去玩,你可喜歡?”
琉璃再也顧不上別的,急忙點頭。朱儆笑道:“那就一言為定了。”
說著轉身,往外而去,陳沖慌忙跟上,范垣看了一眼琉璃,也隨著去了。
且不提琉璃雙目泛紅地送兒子離開,只說朱儆上了馬車,范垣也隨著陪坐。
車行片刻,朱儆突然從懷中拿出一個怪模怪樣的荷包,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難道是她做的?”
范垣一眼看見,愣怔問:“陛下……哪裡來的這物件?”
朱儆說道:“溫家阿純陪我玩的時候,不小心掉了的,朕看她沒發現,就收起來了。這麼難看……該不是她做的吧?”
范垣屏息,一時無法回答。
朱儆低頭細細看了會兒,突然叫嚷道:“這難道是血漬?嘖嘖……怎麼這樣髒!但看著也不像是用舊了的啊?”
范垣直勾勾地盯著那個荷包,突然想起在陳府,琉璃那遲疑的臉色,以及藏在身後的手。
“陛下……”范垣深呼吸,“陛下能不能,把這個荷包,給臣?”
“給你?”朱儆大為意外,他本是小人兒好玩,才偷撿著藏起來的,如今看這樣粗陋,大失所望,本想著下次見溫純的時候還給她也罷了。
突然見范垣開口要,這可是一件稀罕事。
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即刻從這件事裡發現了可乘之機,他半帶警覺地問:“少傅為什麼想要這個?破破爛爛的,你要一百個精緻的荷包都有。”
莫說一百個,他想要,千千萬萬個都有。但是這麼“醜陋”的,只怕世間僅此一個。
范垣也察覺朱儆似乎起了疑心,便淡淡道:“臣……不過是想還給純兒罷了。”
朱儆撇了撇嘴:“這種東西丟了也不可惜,又不是金子銀子做的,還值得巴巴地還給她?”
范垣恨不得一把搶過來了事,卻偏要收斂按捺,正色淡然道:“敝帚自珍,陛下難道沒聽說過?”
“這是溫純的,又不是你的,怎麼能叫敝帚自珍?”
“純兒是臣的表妹,也算是親戚一體,這麼說也並沒有錯。”
“雖然親戚一體,朕可是從沒見過少傅你這麼著急一樣……如此不起眼的東西。”
范垣知道,朱儆從來不是個好對付的小孩兒,但此刻范垣才徹底地感覺到這小傢伙的難纏。
陳琉璃那樣蠢笨簡單的一個人,偏生了這樣古靈精怪的兒子,這造化實在是……公平的很。
范垣忍無可忍,不悅地沉聲道:“請陛下把這個給臣。”
“給你也可以,”朱儆似乎探到了范垣的底線,知道他一定是要得到這荷包的,於是得意洋洋地開始了表演,“但少傅得答應朕一個條件。”
“陛下!”
“不答應的話……朕回頭就把它燒了!”朱儆狐假虎威地要脅。
范垣覺著,自己要被這個小東西氣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