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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第40章
第四十章 開花

 因先前所見那一幕的傷害過大,此刻在養謙心目中,范垣簡直是一等的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可恨可厭的簡直無法形容。

 所以突然聽琉璃說他“沒那樣壞”,回味過來後,簡直如又一個晴天霹靂。

 養謙忙握緊琉璃的手:“妹妹,你說什麼?你怎麼還替那混帳說話?他、他……剛才對你……”

 如果養謙是看見了別的什麼事,琉璃或許還能扯個謊瞞天過海,就像是上次在范垣書房裡的情形一樣。

 但現在,是實打實的被捉了現行,哪裡能瞞得過人。

 何況養謙又不是個糊塗的,若強辯起來,只怕會弄巧成拙。

 無奈之下,琉璃道:“其實是……”

 沒有別的法子可想,琉璃把心一橫,說了句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話:“是我自願的。”

 如果說之前在花園裡目睹的那場,冰火交加,已經讓養謙元氣大,那現在琉璃的話,就仿佛是錐心一擊。

 養謙驀地站起身來,瞪著琉璃,魂魄都浮在頭頂上搖搖晃晃,好像是河底的水草隨波動盪,無處可依。

 琉璃的臉上像是在噴血,心裡把范垣責駡了千百遍。

 雖然難堪而窘迫,但橫豎先替他應下了這個罪名,免得讓養謙念念不忘地記恨著。

 琉璃呐呐道:“哥哥,他……表哥他對我很好的。”

 “他那叫對你好?”養謙氣極了,“他只是心懷叵測……”

 突然養謙戛然而止。

 妹子竟然護著范垣,如果不是范垣在她面前施了些手段,又怎會如此。

 溫純打小兒一張白紙似的,范垣卻是個閱盡千帆,背後滿布狼藉的,要欺哄誘騙一個單純的女孩子,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養謙猛地又想起上次在書房偷聽兩人的談話,當時他就覺著兩個人的相處有些過於親密,現在想想,興許是從那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養謙的火氣退散,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純兒,你是給他騙了,他如果真的是好人,今晚上就不會……做出這種事了。”

 “他原本不這樣,”琉璃道:“因為我惹了他生氣。”

 養謙窒息:這傻孩子,竟還怪起自個兒來了。

 正要再苦口婆心地規勸點醒妹妹,外間有些響動,原來是溫姨媽回來了。

 養謙忙對琉璃:“今晚的事,不要告訴母親。”

 琉璃正也想這麼求他,沒想到養謙跟自己一樣想法,當即點頭。

 說話間溫姨媽轉了進來,見養謙也在,笑道:“你姨母方才還問,你怎麼還沒來家呢。”又嗅到極大的酒氣,皺眉道:“是不是又喝醉了?臉色也不好。”

 養謙的酒力早退了,低著頭道:“今兒同僚聚會,不免應酬,實際沒喝多少,只是灑了些在袖子上。”

 溫姨媽走到琉璃身旁,又看看她:“既然如此,怎麼也不先回去換件衣裳再過來,把你妹妹的屋子都熏壞了。”

 養謙勉強一笑。

 琉璃怕溫姨媽只顧嘮叨會引的養謙忍不住,便道:“母親在姨媽那裡,說什麼說了這半晌?”

 溫姨媽笑道:“我的兒,沒什麼,不過是閒話家常罷了。”

 溫姨媽慈愛地端詳著琉璃,輕撫她油光水滑青緞子似的頭髮,見一朵小絹花歪了,便給她整了整。

 養謙在旁,忽地發現琉璃裙子上沾著一片草葉,便忙向她使了個眼色。

 琉璃垂眸看見,忙把裙子撩了撩,將葉子抖落。

 溫姨媽沒看清是什麼,正要打量,養謙咳嗽了聲道:“天兒漸漸熱了,倒要給妹妹再置買兩件時興的衣裳。”

 一句話逗的溫姨媽開了心,也不顧打量地上,只望著養謙道:“這話是正經的,我也正琢磨著呢,雖然你姨母想的周到,送來的衣裳首飾都不缺,可也不能全仗著人家,我們自個兒到底也要置辦些才是。”

 琉璃說:“我的衣裳穿不了,不用另外再花錢置買了。”

 溫姨媽握著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如今不比往年,年紀大了不說,這裡又是京師,不比咱們那裡,只管聽話,趕明我得了閑,咱們也出去逛逛。”

 這日下午,蟬聲亂噪,日影爍金。

 養謙頂著大日頭來見溫姨媽,言說房子已經有了著落,催促從范府搬出去的事兒。

 溫姨媽正在給琉璃選衣裳料子,聞言有些意外:“這樣快?”

 養謙道:“原先也說過,我考完了後就搬的,已經不算快了。”

 溫姨媽道:“話雖如此,只不過那是咱們原先的打算,畢竟先前沒進府裡來,不知道人家高門大戶的是怎麼個對待法子,可如今你姨母真心把咱們當是一家人,幾位表兄弟姊妹的又極友愛善待……”

 養謙見母親竟然不想搬似的,著急起來:“母親莫非想留在這裡了?”

 溫姨媽見他急得這樣,便笑道:“怎麼就值得這麼焦急?我其實早跟你姨母透過要搬家的話,你姨母只不肯答應,先前為你高中,這府裡又熱鬧的那樣,如今你才放了翰林,咱們就搬走,顯得像是過河拆橋,不肯親近了一樣。不如就再等幾日,等我找個最適當的機會就搬,如何?”

 養謙因為昨晚的事,簡直一刻也不想留在范府,聽溫姨媽這樣說,他琢磨了片刻:“母親的意思我豈會不知道?只不過,我跟妹妹年紀都大了,這府裡的表兄弟姊妹又多,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間久了難免生事……”

 溫姨媽聽了這句,臉色微變,忙把手中布料放下走過來:“怎麼忽然說這種話,是有什麼事不成?”

 養謙忙道:“母親別急,其實沒事,只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溫姨媽凝視他,忽地說道:“近來我倒是聽聞,長房的二姑娘似乎……你們真的沒事?”

 養謙萬萬想不到母親竟疑心到自己身上,而且還是在說他跟范彩絲。

 養謙哭笑不得:“這是哪裡來的話?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的?母親都聽了些什麼?我跟那位二姑娘,一個月裡統共見不到兩回,上次見還是……”

 他擰眉想了想,“大概半月前在妹妹房裡,我因見她在,話都沒說幾句就走了。”

 溫姨媽見他否認,才道:“罷了罷了,沒有事最好,我也不知從哪裡隨便聽來的,其實知道你不是那種輕狂性情的人,只不過先前二姑娘常常有事沒事地就跑來咱們這裡,似乎熱絡太過,我才多問一句……大概是我聽錯罷了。”

 溫姨媽出了會兒神:“那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現在沒有事,保不准以後呢,這朝夕相處的,到底要謹慎……晚上我再跟你姨媽說一說,看看她的意思就是了。”

 養謙見母親果然動意,這才徐徐地松了口氣。

 ***

 且說范垣這邊兒,其實從上次鄭宰思破例來見琉璃,范垣心中便存了個結。

 又聽說忠靖侯府上門提親的事,更加煩惱。

 范垣知道,這種事以後只會更多,只怕京城裡有些頭臉身份的提親者將絡繹不絕。

 所以那天晚上,燥熱的晚風令他越發無法安神,才特意去找琉璃。

 他本是想輕描淡寫詢問幾句,順便探探琉璃的意思。

 不料……竟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也許他不該晚間來找人,倘若白天的話,看著那張仍有幾分陌生的臉,心性還可以收斂,如此夜色朦朧花香四溢,仿佛冥冥中有什麼在誘惑著他。

 一旦遇上陳琉璃,仿佛所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會發生。

 比如讓他接二連三的失控,比如……偏偏給溫養謙撞見。

 此後因沿海有事,所以連日在內閣,終究得空回來,先去見了許姨娘。

 許姨娘礙於自己身份的緣故,不敢跟范垣過於親近,只是看著他仿佛比先前清減了幾分,不免詢問。

 朝堂上煩難的事范垣一概不提,免得母親擔憂,多半隻淡淡地說無事。

 許姨娘也知道緣故,何況那些事她也不懂,但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於是她便也多撿著家裡有趣的可聽的事情,跟范垣說。

 忽然提到了溫家眾人,許姨娘道:“上回還說問姑娘不像是癡兒,沒想到果然竟不是,也是老天有眼,並沒虧待這麼可愛純善的女孩子。”

 如果是別的事,范垣自然不會上心,突然聽提起琉璃,才問道:“您怎麼就定了似的說不是,外頭都說是太醫高明呢。”

 許姨娘道:“那次她送我回來,看著她的眼神、行事,我就知道。再者說,太醫的醫術再高明,治療人身上的傷痛疾病倒是能,但若說短短幾個月就能把癡兒治好,還變得這樣伶俐聰慧人見人愛,那可是不能的。除非原本就不是個傻的。”

 范垣不禁微微一笑。許姨娘卻又歎道:“這數日我隱約聽說,夫人那邊要給溫家姑娘擇婿,這樣的的女孩兒,也不能什麼樣的人家才能配上,你才回來,大概還不知道,前兒忠靖侯家派人提親,因為他家那小侯爺性子不好,夫人還給婉拒了呢,有夫人看著,定然是會選個不錯的。”

 范垣心頭有些刺撓,垂了眼皮不語。

 許姨娘見他默然,試探道:“垣兒,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沒有意中人呢?”生恐問的唐突讓兒子更不喜歡,許姨娘又陪笑說:“你瞧,溫家的小姑娘都要擇婿了,如果你也能……”

 范垣聽到這裡,才回答道:“您放心,我……我也已經有了。”

 “什麼?”許姨娘吃驚不小。

 礙于范垣的身份,許姨娘很不敢、也不願去管束拘謹他,對他的終身,之前雖提過幾次,他只是淡淡地似乎很不上心。

 後來,又弄出了那些聲名狼藉的傳聞,一來二去,就更加耽擱了下來。

 這還是范垣第一次在許姨娘面前如此表示。

 “你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還是有了哪個意中人?”許姨娘小心翼翼地問,這會兒心底的“驚”卻又把“喜”給壓了下去,生怕范垣一出口,又是個驚世駭俗的答案。

 范垣卻並沒有回答,只是說:“不急。橫豎再過一段時候,您就知道了。”

 許姨娘聽了這句,又是忐忑,又是喜歡,又有點莫名的惶恐。

 突然間就像是鐵樹要開花似的,讓人有種如墜雲端不敢置信的感覺。

 范垣離開了許姨娘院中,負手往前而行。

 走不多時,卻見有個人從前方的抄手遊廊下走來,因為天熱,手中拿著個刺繡花鳥的蠶絲團扇,且走且遮著臉擋著那撲面而來的熱氣。

 范垣駐足凝視著那緩步而來的女孩子。

 這一刻,他突然間又想起第一次見到陳琉璃時候的場景。

 陳翰林指著那爛漫的女孩兒道:“這是小女琉璃。”

 琉璃笑道:“他叫什麼?”

 陳翰林笑著斥道:“無禮,他叫范垣,你以後得叫他‘師兄’。”

 琉璃吐吐舌:“我不,但凡是父親的學生,都得叫我師姐的。”

 “胡鬧。”陳翰林仍是寵溺的笑。

 女孩子則翻了個得意洋洋的白眼。

 范垣疑心陳琉璃是瞧不起自己。

 直到他看見陳翰林的另一個學生小徐。

 小徐人高馬大,下巴上鬍鬚都有一寸長,乖巧又有點羞澀地喊琉璃“師姐”。

 可琉璃還是叫了他“師兄”。

 想想不覺有些驕傲,在陳翰林的弟子裡,他算是第一個——琉璃肯心甘情願叫師兄的人。

 天生自矜的性情,讓范垣沒有問為什麼。

 還是那次偷聽到琉璃跟小章的對話,才明白了原因。

 那會兒小章問:“憑什麼我們都是師弟,就他是師兄呀?”

 琉璃道:“你不服?”

 小章道:“就是不服。”

 琉璃的拳頭毫不猶豫地打下去,小章抱著頭滿地亂竄:“打死了也不服。到底為什麼?”

 琉璃道:“因為我看他順眼!”

 回答的理直氣壯。

 小章瞠目結舌,摸著臉惆悵地問:“難道我長的不夠順眼?很多女孩子說我長的俊俏。”

 琉璃笑道:“俊俏能當飯吃嗎?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這人很不可靠……師兄,我一看就覺著他很可靠。”

 遇上陳琉璃之前,他什麼也不是。

 跟她認得之後,他終於有了身份。

 他是范垣,也是她的“師兄”。

 本以為會一輩子如此。

 但現在范垣覺著,是時候該把這個身份換一換了。

 身前的女孩子只顧頂著團扇低著頭走路,完全沒留意自己在廊橋上兜來兜去,竟不偏不倚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范垣笑了笑,舉手把她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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