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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禁宮

 范垣雖然料到鄭宰思不會那麼輕易放棄,卻無論如何想不到,鄭宰思竟會用這種手段。

 果然是防不勝防。

 雖然看著面不改色,畢竟是范垣至為關切的事,心裡卻也不禁有些慌亂了。

 范垣往宮中而去之時,迅速在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鄭宰思已經在朱儆面前求下了旨意,或者那聖旨已經擬成了。

 雖然他隱隱覺著不太可能,就算鄭宰思向小皇帝求賜,以朱儆的性格,未必就會痛快地答應他。

 可誰又能說得准呢?那畢竟也只是個一向好玩的小孩子罷了,鄭宰思又向來很討朱儆的喜歡,假如真的一時興起答應了……

 這個混帳。

 想著想著,忍不住動了真氣。只是現在生氣也無濟於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將到達景泰殿的時候,范垣已經迅速在心底盤算出了幾個應對的法子。

 ***

 景泰殿中,小皇帝朱儆已經換了一身騎射服,從小太監趙添手中將小弓接了過來,在手中撥了兩下。

 朱儆歎了口氣:“又不能去射真的老虎豹子、獐子鹿兔等,有什麼意思。”

 趙添陪笑道:“皇上再多練幾日,自然就可以了,到時候要射什麼就射什麼。”

 “能嗎?”朱儆回頭瞥他一眼:“上次朕把御花園的孔雀射了一箭,少傅就說了兩車訓斥的話。趕明兒要打一頭老虎,他還不瘋了,只怕要說上十車,一百車的話。”

 趙添想笑又不敢笑:“首輔大人也是為了陛下著想,何況那孔雀是先前皇太后喜歡的……”

 “住口,你怎麼跟他一樣!”朱儆瞪起雙眼。

 趙添忙低下頭,後悔多嘴。

 朱儆惦記“皇太后”三個字,心頭煩躁之極,索性把弓往他身上一扔:“可惡,朕不去了!”

 趙添不敢勸,灰溜溜地退了出來,正遇到范垣走來,忙躬身行禮。

 范垣正要走開,突然又停下來:“今兒是你伺候皇上?”

 趙添道:“回首輔大人,是奴才。”

 范垣道:“那……皇上可有什麼旨意沒有?”

 趙添一愣,摸不著頭腦,想了想:“並沒有聽說什麼旨意。”

 范垣點點頭,又問:“鄭侍郎在的時候,皇上沒說什麼?”

 趙添越發凝神細想了會兒,搖頭:“鄭大人講了會兒書,就跟陛下閒談了兩句,起初是說些典故似的,奴才也不大懂,後來……”

 他正遲疑,見范垣似有傾聽之色,便不再苦想那些聽來的文縐縐的詩經古文等,直接說道:“後來不知怎麼,皇上就問起鄭大人的私事,問他怎麼還沒婚配。”

 范垣微微色變:“然後呢?”

 趙添平日在他跟前兒很少多嘴,因為知道范垣最恨奴才們底下嚼舌,如今見范垣很是上心,才大膽悄悄地說道:“鄭大人說已經有了……皇上就問是誰……鄭大人還沒說,皇上就打發奴才去拿點心了。竟沒有聽見。”

 范垣聽了這些,知道鄭宰思在宮外說的話的確並非無因,他雖然心驚,面上並不露出什麼,只擺手示意趙添退了。

 正要再往裡去,就見朱儆氣哼哼地走了出來,嘴裡還罵道:“狗奴才,不知姓什麼了。”

 范垣聽他竟亂罵人,不禁皺眉。

 朱儆起初沒看見他,突然瞧見,便忙閉了口,假裝打量別處。

 范垣上前行了禮:“皇上,這會不是該去練習騎射了嗎?為什麼還耽擱不去?”

 朱儆見他不提自己罵人的事,松了口氣,又道:“朕今天累得很,改天再去。”

 范垣道:“所謂‘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日不練也是手生,久而久之再成了慣例,又如何能有進益。”

 朱儆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又說這些,朕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范垣只想探聽鄭宰思跟小皇帝說了什麼,但偏偏朱儆是個人小鬼大的孩子,如果范垣直接這樣問起來,他只怕未必肯照實回答。

 范垣道:“今兒鄭侍郎跟皇上說的是什麼?”

 朱儆只當他是照例詢問自己功課,便道:“無非是《詩經》罷了,今日聽得是《關雎》。”

 范垣一聽,明白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由冷笑起來:“鄭侍郎放著《伐檀》《碩鼠》這些有關民生疾苦的不說,反而給皇上說這個?”

 朱儆道:“這有何不妥?鄭愛卿說這也是‘民情’,何況也是國風裡的名篇,朕遲早晚都要學的。”

 范垣心知鄭宰思這是明目張膽的在“夾帶私貨”,便道:“鄭侍郎除了講這個,必然還深入淺出地講了別的吧?”

 朱儆笑道:“朕喜歡聽鄭愛卿講書,就是因為他課講得十分風趣。”說到這裡,眼珠一轉,突然又一笑。

 范垣見他欲說不說,便道:“怎麼了?”

 朱儆卻問道:“少傅,溫家阿純姑娘最近怎麼樣了?”

 范垣道:“很好。您問她做什麼?”

 朱儆琢磨著說道:“我聽人說,近來有不少人往你們府裡提親,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也沒有那麼多,誰跟皇上說的……必然是鄭侍郎?”

 朱儆笑說:“你猜怎麼著,鄭愛卿他也想……”

 “想什麼?”

 朱儆嘿嘿地笑了笑,卻並不回答,眼睛裡隱約有些狡黠之色閃過:“少傅,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一見阿純?”

 范垣心中生疑,卻仍淡淡道:“她一個民女,陛下總見她幹什麼?”

 朱儆說道:“那我想讓她當女官,你又攔著不肯。”

 范垣道:“就算是女官也要有資格,她原先癡愚的名聲在外,若這樣也能當女官,讓朝野臣民聽了怎麼想?”

 朱儆哼了聲:“你總是有這許多大道理。”

 范垣說道:“臣也是為了皇上著想。”

 “真的是為了我著想?還是有別的原因?”

 范垣凝眸看朱儆,正要問皇帝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朱儆卻擺擺手道:“罷了,朕還是去練習射箭了。”

 范垣見他又轉開話題,便沉聲道:“臣陪著皇上過去。”

 朱儆道:“我又不會跑了,還用少傅看著?”

 范垣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功夫練得怎麼樣了。”

 朱儆暗暗嘀咕:“又要考我,若見練的不好,仍舊又少不了一頓訓斥。”心裡不太樂意,卻不敢抱怨出來。

 兩人往殿外正走,一陣風掠來,朱儆不禁咳了兩聲。范垣垂頭望著這小孩子,不由想起昨夜琉璃跟自己說過的話。

 范垣道:“皇上的咳嗽還沒好?”

 朱儆歪頭看他一眼:“已經好了。”

 范垣想了想:“如果身上不適,皇上不如別去練箭了。且在殿內養一養。”

 朱儆意外:“少傅,你說真的?”

 范垣點頭:“自然是真,雖然學業不可荒廢,但皇上的龍體要緊,不可大意。”

 范垣很少說這種體貼軟和的話,朱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想要說點什麼,卻一時又說不出什麼來。

 正這會兒陳太監來到,在旁邊聽了個正著,此刻見朱儆愣怔著,就忙上前來笑道:“皇上,你瞧首輔大人多關心您,不如今兒就不用去了,照大人說的,好好養養。”

 朱儆低頭想了會兒,卻突然說道:“朕沒事兒,就咳嗽兩聲罷了,不礙事。”

 范垣不禁詫異起來,朱儆之前滿臉的不情願,分明是不想去練箭,自己的話正好兒給了他一個臺階,誰知小皇帝非但沒有順著臺階下來,反而奮勇地要跳上去。

 陳沖也有些詫異,一時猜不透朱儆的心意,只得向著范垣苦苦一笑,也隨陪著去了。

 皇帝年紀雖小,但要學的功課卻極不少。又因本朝太、祖乃是馬上皇帝,所以後繼子孫也都有了慣例,從小就開始習武,雖然如今太平盛世,也不過是為強身健體之意罷了。

 琉璃昔日在的時候,朱儆還不足五歲,捨不得讓他受苦,可自打琉璃不在了,又過了年,所以范垣便請了禁軍有名的神射手、統領高值負責教小皇帝射箭功夫。

 起初皇帝孩子心性,倒有些興致勃勃,但練過幾次後,便覺無趣,若不是范垣每每督促,只怕早就丟下了。

 演武場上,豎著專門供小皇帝練習用的皇緞小靶,朱儆張弓搭箭,倒是練的十分認真。

 范垣在旁邊打量,雖然朱儆的準頭一般,力道也很差,不過勝在態度認真,若能保持這樣的勁頭,自然不怕練不好,心中略略寬慰。

 高統領見小皇帝今兒十分的精神,也頗為高興,便也越發盡心指點。

 朱儆連射了七八箭,其中好歹有一箭撞在了紅色靶心旁邊,卻因為力氣不足,又跌落地上,但雖然如此,已經足夠讓小皇帝高興萬分,旁邊的陳沖更是大加讚美,連高統領也鼓掌大贊。

 朱儆興高采烈之餘,不忘忙回頭看范垣,卻見他站在廊下望著這裡,臉色仍是淡淡的,並不見格外喜歡。

 朱儆不由有些洩氣,振作精神又射了幾箭,已經很累了,暗中偷眼看范垣,卻見他已經看向別處去了,臉色竟有些心不在焉。

 朱儆眉心皺蹙,又連續發了數箭,他因心急情切,竟沒有一支箭射中的,瞬間很是頹靡。

 高統領見小皇帝失落,忙安撫了幾句。

 陳沖道:“皇上一定是累了,不如歇會兒再練。”

 高統領道:“說的是,皇上暫時歇會兒,臣射幾箭,給皇上做個樣子。”說著,就叫屬下把自己的鐵背弓拿來。

 雖然如此,朱儆卻有些擔心范垣又說自己偷懶,於是又看范垣,卻見他仿佛掃了自己一眼,也沒靠前說話,也沒別的神情。

 朱儆疑惑,正高統領張弓對準遠處的靶子,口中說道:“皇上別急,這射箭不僅僅是比的腕力跟準頭,還比的是專心跟耐力……”

 朱儆聽了這句,又看范垣理也不理這邊,便大聲喝道:“難道你說朕沒有專心,也沒耐力嗎?”說著轉身,又嫌高統領礙眼,便推了他一把:“滾開!朕不練了,以後也再不練了!”

 高統領本是張弓搭箭給小皇帝示范,此刻正是箭將離弦的關鍵時候,偏給朱儆推了一推。

 手指一擦,高統領手中的弓箭射了出去,準頭自然也隨著亂了。

 但那箭的力道卻絲毫不減,雷霆萬鈞地往前。

 高統領厲聲叫道:“閃開!”

 前方看靶的侍衛本隔著靶子有一段距離,何況也知道以高統領的箭術是絕無失誤的,怎會知道會有這樣的意外出現?

 眼見皇帝推人,利箭離弦,竟完全脫離靶子,那侍衛躲閃不及,大叫一聲,腳下木訥地才挪了一寸,肩頭已經中了一箭,帶的他整個人踉蹌後退,竟跌在地上。

 高值丟下鐵背弓,疾步奔過去查看此人傷的如何。

 朱儆萬萬想不到竟會出現這樣的變故,轉身呆呆地望著前方。

 此刻范垣已經下臺階而來,他看看遠處那身受重傷的侍衛,又看向朱儆。

 朱儆對上他的眼神,本能地想要後退,卻仍嘴硬地說道:“不是我射的!”

 “皇上。”范垣擰眉,不悅地冷看著他。

 朱儆呆了呆,只顧叫道:“真不是朕,是高統領!”

 范垣冷道:“如果不是皇上無緣無故推了高統領一把,以他的箭法,會誤射了人嗎?”

 朱儆咽了口唾沫:“我、我怎麼知道……”

 范垣道:“早跟皇上說過了,皇上說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決定千萬人的生死,何況皇上做些什麼!你怎麼就不明白!”

 早在箭歪了的時候,陳沖就忙上來護住了小皇帝,此刻見范垣詰責,知道這一次禍闖大了,只得說道:“閣老,皇上畢竟、畢竟不是有意的……”

 “用你多嘴!”范垣看也不看陳沖一眼,只仍盯著朱儆。

 小皇帝仰頭看著面前的范垣,烏溜溜的眼睛裡湧出了淚光。

 但他卻拼命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是不是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遠處,已經有人抬了那受傷的侍衛匆匆離開,高統領滿頭大汗,雙手遍是鮮血。

 范垣收回目光,道:“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倘若明明錯了卻拒不承認,豈不等於黑白顛倒。不認錯誤,不思悔改,矢口狡辯,這比無心做錯了事更可怕,也更可恥!”

 朱儆畢竟年紀小,無法應對這些厲害的言辭。他索性吸了吸鼻子,叫道:“好啊,既然我做什麼都是錯的,那我索性就再做一件!”

 范垣一怔,不解小皇帝在說什麼。

 朱儆昂頭對上范垣沉靜幽深的目光,叫道:“你不是不願意阿純嫁給鄭侍郎嗎?朕偏偏要給他做主,朕要給他……給他賜婚!”

 話音剛落,范垣上前一步,死死地盯著小皇帝。

 在朱儆看來,首輔大人原本沉靜的目光突然變得無比可怕,他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你、你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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