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挑釁
琉璃一驚非淺,只能先聽到底說些什麼。
不料溫姨媽因為事關鄭宰思,怕先洩露出去,就又把聲音低了一層,琉璃隔著簾子,只聽到“人品家世”“百裡挑一”之類,莫名其妙。
溫姨媽低低說罷,養謙半晌都沒言語,溫姨媽道:“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養謙說道:“我在想,姨母的打算雖是不錯,只是……兒子恐怕‘齊大非偶’。”
溫姨媽歎道:“我的兒,我又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只是你姨母倒像是很中意,罷了,橫豎不著急,慢慢忖度尋摸就是。”
養謙也說:“話雖如此,母親倒要留意些,如果、真的要給妹妹找,咱們倒是不必想著非得一品三品的,只要是個知冷知熱能真心疼惜妹妹的好人就罷了,倘若沒有這種合意的,寧肯不找。”
溫姨媽笑道:“有理,何況你的親事還沒著落呢,總要先緊著你。”
琉璃在內聽得一頭霧水,什麼“齊大非偶”“一品三品”,難道竟給自己找了這樣的人物?
又聽養謙告退,溫姨媽也自安歇了,琉璃思來想去毫無頭緒,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
又過數日,范彩絲來探琉璃。
自從琉璃漸漸好轉後,范家的兩位姑娘先還羞窘無地,不敢跟琉璃照面,後見了幾次,暗中言語試探,卻知琉璃仿佛並不記得先前的許多事,兩人這才重又把心放回肚子裡。
琉璃見只有彩絲一個前來,不免問起芳樹。彩絲笑道:“三妹妹這兩天不知怎麼,總是病懨懨的,我先前去叫她來,她只說困的要睡覺,竟不肯動。”
琉璃道:“請了大夫了?”
彩絲說道:“並沒有。她這病是好一陣歹一陣的。”
琉璃不解,彩絲見丫頭們都在外間,才放低聲音道:“不用擔心,她不是真的病了,就是心裡有事罷了。”
琉璃問道:“又能有什麼事?”
“我哪裡知道,”彩絲掩口笑道:“只是從府裡為養謙哥哥擺宴那天就這樣魂不守舍的,我還打趣她是不是撞見什麼,被勾了魂了呢。”
琉璃雖然好奇,可聽彩絲的言語略有輕佻調笑之意,便心生避忌,並不深問。
彩絲本是打算,只要琉璃追問,自己立刻告知。誰知琉璃不提,她就也不便主動說了,只說些前日會客的熱鬧,花園裡哪些花好,京師裡的其他趣事而已。
只是閒話之中,彩絲且說且張望門口,依稀像是在等什麼人,連琉璃都看了出來。
如此過了半個多時辰,彩絲起身道:“趕明我再來找你,咱們一起鬧芳樹去。”
琉璃答應,送了她出門。
彩絲離開院子,有些怏怏地,她的小丫頭怡兒便道:“姑娘怎麼不多坐會兒,眼見晌午了,溫大爺會回來也未可知。”
彩絲臉上一紅:“你瞎說什麼?”
怡兒道:“我哪裡說什麼了?不過是想親戚們多見見罷了。”
彩絲笑著啐道:“你倒是會想。”
兩人正走著,突然見一個男人的身影從前方門口走出來,把兩人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才認出是二哥范糾。
范彩絲道:“哥哥從哪裡來?”
范糾道:“剛去探了姨娘,讓我在外頭給她買些東西呢。”
彩絲道:“家裡的東西不夠用麼?還要單單從外頭買,給大娘聽見了,怕不又要多想。”
范糾笑道:“多大點兒事,也值得你說這麼些。”
略說了幾句,范糾便去了。彩絲回頭目送他的背影,突然輕輕地歎了口氣。
怡兒問道:“姑娘怎麼了?”
彩絲搖頭,喃喃:“都這把年紀了,雖是沒有讀書上進的本事,竟也不知正經做些營生,只是在這門裡門外的廝混,有什麼出息。”
怡兒道:“姑娘是不是又想到溫大爺了?”
彩絲目光一晃,幽幽然道:“看看人家的哥哥,再看我的哥哥,可見是同人不同命。”
兩人進門往裡,才走了半道,就見前方花遮柳隱地有一道身影若隱若現。
彩絲歪頭看了半晌,瞧著像是芳樹,又不確信,待要走近看,芳樹卻又加快步子,遠遠地去了。
“先前叫她不肯出來,如今自己倒肯出來了?”彩絲嘖了聲,帶了丫頭自回房去。
***
養謙自從殿試高中,此後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職,小皇帝又格外恩深,賜他為慎思殿行走,做皇帝侍讀之意。
養謙因才入職,眾人皆知道他是范垣的表弟,又深得小皇帝的喜愛,且傳說徐閣老也對他甚是青眼……所以,雖然如今只是個修撰,將來只怕不可限量。
眾人又是嫉妒,又且驚歎,明面上卻都和氣一團,爭相與他結交,幸而養謙天生的縝密溫和,最擅交際,因此不管跟誰相處,都是面面俱到。
天長日久,眾人也沒了最初的戒備跟不忿,開始真心相待。
這一夜,有同僚召集,大家在邀月樓上聚會飲宴,席間清倌唱曲助興,酒過三巡,眾人覺著不足意,就叫擊鼓傳花。
規矩是鼓點停了後,花在手的便當即罰吟詩一首,若做不出詩詞來,罰酒三杯,雖然席間都是翰林院的高才,卻也還是被罰了一半,酒力發作,這才十分快意起來。
忽然又有人發現養謙並未喝多少,於是不依不饒地攛掇他唱了曲《醉蓬萊》。
養謙本不願意,但見大家都這般高興,不忍在此刻掃興,少不得答應了。
那清官彈琵琶給他奏樂,只聽唱道:“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華髮蕭蕭,對荒園搔首。賴有多情,好飲無事,似古人賢守。歲歲登高,年年落帽,物華依舊。”
大家聽得如癡如醉,叫好都忘了,聚精會神地只管聽。
正唱到“此會應須爛醉,仍把紫菊茱萸,細看重嗅”,突然聽到外間有人醉聲問:“是誰在唱?”
另一人答道:“這兒是翰林院各位大人。”
那人笑道:“他們倒是高樂,哪裡找的倌人,唱得這麼好?爺跟前兒怎麼就沒有?”
屋內眾人聽了這混帳話,皆都驚笑,其中一個趁著酒力叫道:“什麼人在外頭亂唚!”
同席另一個道:“混帳東西,喝迷了心了,胡說八道。”
話音剛落,門被人一腳踹開,卻見有個臉色通紅的少年站在門外,怒氣勃發地叫道:“方才誰說的?站出來!”
在座眾人一看,均都啞口無言。
翰林院這些都是京官,當然認得這少年是何人,竟正是忠靖侯府二公子,小侯爺蘇清曉。
這位小爺從小嬌生慣養,養的跋扈異常,竟像是個蠻橫的小豹子,惹得他性情發作,只怕見人咬人,所以沒有人願意跟他爭鋒。
方才說話的那兩位都嚇傻了,沒想到門外站著的是這麼塊暴炭,一時低頭縮頸,不敢出聲。
蘇清曉瞪著兩隻凶巴巴的眼,在席上掃了一圈兒,雖然這少年比在座的人年紀都小,卻沒有人敢跟他目光相對,被他掃過,紛紛地顧左右而言他。
有個大膽年長些的起身,陪著笑臉躬身道:“原本不知道是小侯爺在外面,不如也一併吃幾杯?”
蘇清曉冷看那人一眼,冷冷道:“方才誰罵的我?是你?”
“不不不……”
蘇清曉一把攥住那人領口:“那是誰?若不教出來,我就認你!”
大家都暗暗叫苦,蘇清曉瞥過席上,突然盯著養謙:“是你?”
原來養謙並沒刻意避開他的目光,又因目睹小侯爺這樣蠻橫,便微微蹙眉。
養謙便站起身,拱手作揖:“雖不是我,我便替他們賠個禮就是了,本不是大事,都是醉後言語,請侯爺大人大量。”
蘇清曉將抓在手中那人一放,聽養謙聲音溫和,有南邊口音,長眉一揚道:“原來方才唱曲的是你?”
養謙道:“不敢。”
蘇清曉上上下下掃了他一眼,突然叫道:“你……是不是新科的探花郎溫養謙?”
養謙見他居然知道自己,便道:“正是。”
蘇清曉凝視著養謙,哈哈笑道:“原來是你呀,你長得倒是果然不錯,怪不得大家都贊你,連皇上也對你格外恩寵。”
席上眾人聽到這裡,自以為情形緩和,不禁都松了口氣。
不料蘇清曉竟指著養謙,厲聲叫道:“你以為你進了翰林院做個不入流的修撰,你家妹子身份就高貴了?我們家去提親,你們居然還推三阻四,不就是仗著是首輔大人的親戚麼?狐假虎威,什麼東西!一個癡兒,私下裡還跟人不清不楚的,真當小爺稀罕?若不是家裡大人做主,我呸!白送給我都不要!”
養謙突然聽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早就緊鎖眉頭,不等蘇清曉說完,“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說什麼?”
蘇清曉沒想到他反應如此劇烈,但小侯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道:“我說你那癡妹子不知羞恥,老子不稀罕……”
正叫囂,養謙猛然舉手,將酒桌掀起,刹那間,滿桌子的酒菜杯盤,劈頭蓋臉地向著小侯爺的身上臉上潑灑過去。
蘇清曉已是半醉,又仗著家中勢力,自恃無人敢對自己如何,猝不及防,不僅被酒菜等澆了個渾身通透,更幾乎被酒桌砸了個正著。
幸而旁邊的小廝及時將他拉了出來,卻見小侯爺狼狽地站在原地,頭上耷拉著些粉絲蛋花,臉上紅紅白白地仿佛是紅燒肉汁,肩頭還搭著吃的露出了魚骨的半條鱸魚跟幾縷韭菜,委實不能用一個狼狽形容。
翰林院的諸位,平日裡見慣了養謙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的樣貌,不料生出這種變故,一個個呆若木雞,兀自圍著坐在原地。
小侯爺發愣的當兒,養謙把袍擺一撩掖在腰間,挺身而立,點著蘇清曉咬牙說道:“你要敢再胡唚一句,我管你是什麼猴兒還是貓狗,一應變成泥豬死狗,你且試試!”
小侯爺從出娘胎也沒吃這種虧,臉上的肉汁滑到嘴裡,甜甜酸酸的,才一張口,就沿著嘴角灌了進去,又想到是眾人吃剩的,於是忙不迭又亂吐出來。
這一刻聽養謙如此說,蘇清曉終於緩過神來,伸手把頭上的蛋花抓下來扔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叫:“好個混帳南蠻,動了手了!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上去給我狠狠地打死!”
底下的奴才們聞言,雖然忌憚養謙是首輔親戚,可畢竟縣官不如現管,不敢忤逆,正要擄袖子上前動手,就聽到門外有人道:“有趣,這是在唱哪一處?”
蘇清曉原本殺氣沖天,催促指使著奴僕們快去打死養謙,聽了這一句,卻突然神奇地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