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雙喜(上)
八月裡,溫家給琉璃過了生日,接下來就又緊鑼密鼓地為成親之事忙碌不休。
溫姨媽就不必提了,連養謙也在翰林院告了假,裡裡外外的照應吩咐,溫家上下眾人,只覺著忙完了一宗,又有一件冒出來,層層疊疊,無休無止。
養謙偏是個心細謹慎的人,又是為了自己的妹子出嫁,所以竟處處都要做到盡善盡美,一時上下裡外人等都忙的猶如陀螺一般。
幸而馮夫人那邊又派了兩個管事人,帶了十幾個丫鬟婆子,跟外頭粗使的小廝等過來幫手,才又減輕了幾分重擔。
范垣這一邊倒是輕鬆許多,內宅畢竟有馮夫人坐鎮著,馮夫人縱不待見他,但偏偏是自己十分疼愛的外甥女出嫁,且人在范府,當然要做的好看體面些。
少不得叫自己的兒媳曹氏負責料理,這府裡管家娘子眾多,操持起來自然不在話下。
其實對范垣來說,本想趁此先搬出去,畢竟他的房子都是現成的,也絲毫不比范府差。
只是一則許姨娘不肯,二來,在跟溫家商議的時候,溫姨媽卻也不贊成的。
溫姨媽只耐心地跟他解釋說:“你們兩個能成,也是多賴你們夫人,她先前那麼疼愛純兒,這也是純兒的大事,如何能在這個時候把她撇開?何況,我們才搬了出來,如果你們也在這時候搬出去,倒是讓人覺著我們姊妹們、或者你們母子們彼此間不合生分了,以後純兒在她姨母面前也難說的過去。畢竟長遠看來還是要親戚相處的,何必鬧得這樣僵?不如且過一過這個風頭上再做打算。你說呢?”
范垣體恤溫姨媽的心意,思來想去,便暫時答應了。
大婚這日,其熱鬧無法盡述。
滿長安甚至整個天下,誰不知范首輔的名頭,范垣於政事上的手段之類的也就罷了,又因暗中曾有些花邊消息流傳——多半是跟禁宮裡有關的“奇聞異事”,越發名頭盛極。
更有那些好事之徒,知道皇太后跟范垣曾經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更加悄然編排出些野史,外傳之類,雖擬造假名,託辭他人,但誰不知道這說的是范垣跟先皇太后?
偏偏皇太后年輕貌美,而范垣卻也一直都未娶,就更加叫人禁不住的浮想聯翩了。
如今先皇太后去世,總算范垣也要婚配了,且據說要娶的姑娘原本還是個癡兒等等……更是奇上加奇的絕世奇事,所以滿城的百姓們都想看這大熱鬧。
迎親的隊伍在長街上迤邐而行,身著喜服的司禮隨行人等綿延了二裡開外,中間騎在高頭大馬上那一道卓然出色的身影最為醒目。
范垣自打出仕後,深居簡出,他又公事繁忙,出行不是乘轎,便是坐車,也很少像是今日這樣策馬而行。
所以京城百姓雖對他的名字毫不陌生甚至如雷貫耳,但卻只有極少人目睹過范首輔的真容。
如今這機會難得,百姓們們站在街市兩側翹首以待,當看見隊伍當中身在鬃毛油亮的棗紅馬上,儀錶堂堂的英偉男子之時,卻皆都或驚歎,或震懾無言。
琉璃因為跟范垣太過熟悉,對他的外貌向來並不在意,但范垣原本就生得英俊,經過這數年來的浸潤,少年時候的冷峻陰鬱氣質早就蕩然無存,就像是一壺佳釀,經過沉澱之後,越發的醇勁綿長,潤物無聲。
乍一看是極儒雅莊重,清雋俊秀的人物,再一看,卻隱隱透著一股不怒自威,令人無端地心生敬畏之意。
眾人癡癡怔怔只管盯著范垣看,一個個目眩神迷,打心裡的敬仰,竟都想:果然不愧是本朝的首輔大人。
先前沒見過范垣真容的時候,還對他頗有微詞,如今親眼目睹了,卻不由地想:這樣的人物是權臣又怎麼了,橫豎能幹的很,絕不是禍國殃民的奸臣,那也就罷了!
范垣當然不知道自己在百姓們的眼中所見如何,心底所想又是如何。
因為首輔大人正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自打過了年後,他表面上看來仍舊如同往常,實則一日比一日心急,心頭的期盼,就像是被春雨滋潤後發出的苗芽,以極快的速度嗖嗖地躥高。
一天天好似度日如年,但一天天卻又仿佛快若閃電。
籌備婚禮的這段日子,最是喜歡,也最是焦灼不安。
稍有閒暇的時候,他甚至開始患得患失地想:會不會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他本來是永久失去了陳琉璃,註定了永遠無法得到她,不管他用盡什麼法子都好。
可竟能有峰迴路轉的時候,他……也有這個福分堂堂正正地攬她入懷?
范垣甚至又有些疑神疑鬼,這會不會又是上天跟自己開的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突然又想到當初跟陳翰林的“狀元”之約,正是因為白白浪費了那半個多月的時間,才導致他陰差陽錯的失去了琉璃,如今……距離成親還有這數月,誰知道又會不會生出什麼變數?
一想到這個,就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等。
這連月來,范垣竟不知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如今,他人在馬上,放眼看去,街市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一雙雙或好奇或敬畏或者羡慕的眼神……跟天上的日色交織在一起,晃的他幾乎眼暈。
人生有四件兒最為得意的喜事: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現在該是他最得意的時候,金榜題名他早有了,他鄉遇故知……不去想這沒要緊的。
至於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燭夜,豈不正是現在?
人生的四喜他已經占了三個。
只是范垣並不覺著如何狂喜,被眾人擁戴豔羨,他的心中卻竟空落落的起來。
想念那個令他覺著可恨,又極為可喜的人,想看到她似嗔似喜的臉,想聽到她若即若離的聲音。
想要立即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再也不放開。
***
也不知是怎麼到了溫家的,被恭敬過頭的司儀指引著下馬。
直到看見溫養謙那張滿布著敷衍式喜色,且隱隱透出些許不悅冷峻的臉,范垣才略微清醒過來——明白現在這並不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夢境。
養謙為了妹子忙碌了這一個多月,可謂盡心竭力,如今要親自把妹妹交給范垣,心情卻又赫然不同。
像是辛辛苦苦呵護的稀世寶貝,自己愛逾性命,卻偏偏要拱手交給人去,如何捨得。
本該由他進內將琉璃背出來的,只是眼前覺著自己的雙腿幾乎都僵硬了,很想要罷工不做的樣子。
然而滿堂賓客,眾目睽睽,裡頭溫姨媽還同一干女眷們坐等。
養謙的兩隻眼睛卻紅了。
直到鄭宰思走過來,拉了拉他的手:“不要讓純兒妹妹等太久了。”在一片哄鬧聲中,這才拽著往裡去了。
溫養謙渾渾噩噩地給鄭宰思送到了內宅,鄭宰思見前方就是新娘子閨房,心想此刻必有幾個跟琉璃相好的姑娘小姐們在,不便再去。
鄭宰思便輕輕拍拍養謙的肩膀:“總歸要如此的,難道你要在這大好的日子裡悔婚不成?快去吧,別再繃著臉了,留神讓純兒覺著不自在。”
養謙聽了他的話,這才低頭往裡去了。
到了房外,果然聽到裡頭有低低的說笑之聲,又有喜娘看見了他,忙道:“大爺來請上轎了!”
里間的姑娘們聽了,才都退了。養謙來到琉璃房中,卻見琉璃已經蒙了紅蓋頭,婀娜地端坐在床畔。
養謙看不見她的臉,突然一陣心慌,忙走上前來叫道:“妹妹。”
琉璃答應了聲,舉手要把紅蓋頭掀起來。
旁邊的喜娘忙道:“使不得,這個只有新郎官才能,若提前亂掀開了不好。”
琉璃的手勢一停,養謙滿面失望,極想要給她掀開,再看一看自己最疼愛的妹子,可偏偏不能夠。
養謙心中越發難過,一時沉默。
琉璃因聽不見他的聲音,便問道:“哥哥?”
喜娘催促道:“聽聽外頭這炮仗跟山響似的,大爺也好背著新娘子出門了。”
養謙置若罔聞,索性走到琉璃身邊,緩緩俯身,將她的雙手握在掌心。
琉璃一怔,雖然隔著紅蓋頭,卻也察覺到了養謙情緒不對,遲疑問:“哥哥,你……怎麼了?”
養謙才一張口,卻覺著語聲艱澀。
忙停了停,才說道:“沒什麼,只是突然間,很捨不得妹妹罷了。”
琉璃心中暖意融融,也有一些不舍的酸楚。
養謙握著她的手,終究不肯撒開,喜娘忍不住又提醒:“大爺不用如此不舍,橫豎都是在京內,彼此也隔著不遠,姑娘縱然出了門,要見的話,一天裡總也能見個十次八次的,如今還是要快背新娘子出門呢,不要耽誤了吉時才好。”
養謙聽了這些話,終於縮了手,他舉手在自己的臉上一揉,才發現眼中居然已經有淚湧了出來。
喜娘看的分明,驚訝之下,仍舊笑勸道:“大爺果然是真心疼惜姑娘的,只是這大好的日子,快別如此了。”
琉璃聽養謙聲音不大對,卻又看不見他,倒也憂心,蠢蠢欲動地又想掀起帕子。
誰知手才一動,就給養謙及時制止了:“別動。”
琉璃道:“哥哥!”
養謙笑笑:“放心,哥哥沒事。只是想……妹妹嫁了過去,一定要好好的,但倘若那個人他……妹妹知道該怎麼做麼?”
琉璃意外之餘,悲欣交集:“哥哥也放心,我知道。不管怎麼樣,還是有哥哥跟母親的。”
養謙有忍不住要落淚,卻仰頭一笑:“你能這樣說,我哪裡還有不放心的?好了,哥哥送你上轎。”
養謙說完,又深吸了一口氣,舉起衣袖狠狠把眼中跟臉上的淚擦去,這才轉過身,微微俯身下去。
喜娘忙上前扶著琉璃,指引著她行事。
琉璃趴在養謙的背上,大紅的喜帕在面前搖搖晃晃,細細的穗子迷離閃爍。
——當初琉璃嫁到端王府的時候,是小章背著琉璃出門的,聽說陳翰林原本是想讓范垣的擔當兄長之責。
只是范垣在此前突然感染風寒,整個人站都站不穩,才換了小章。
那時候的小章卻也像是現在的溫養謙一樣,哭的兩眼婆娑,卻還只說無事。
恍惚間出了門,那鼓樂爆竹的聲響越發清晰了,琉璃突然緊張起來。
一想到外頭等著自己的是范垣,就像是心口壓著一塊大石,琉璃甚至覺著自己的身體都變得越來越重,沉甸甸地壓著人,因此養謙才走的越來越慢了。
琉璃定了定神,小聲問:“哥哥,我是不是很重?”
養謙聽了這句,輕輕笑了出聲:“沒有。”
琉璃舉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仿佛有些汗漬,她悄悄地拿袖子給養謙擦了擦:“哥哥累不累?”
紅色的衣袖從眼前拭過,養謙心底百感交集,正邁步要過門檻,一條腿突然沒了力氣似的嗑在門板上。
整個人往前微晃的瞬間,身邊一左一右,是鄭宰思跟范垣上前,一個扶著養謙,一個照住了琉璃。
養謙刹那間出了一身冷汗,總算鎮定下來,轉頭看一眼鄭宰思,向著他點了點頭。
范垣也鬆開了扶著琉璃手臂的手,後退出去。
養謙深呼吸,定神出門,下臺階,小心翼翼地送了琉璃進轎子裡。
琉璃坐定的瞬間,抓住養謙的衣袖叫道:“哥哥。”
養謙回頭望著她蒙著蓋頭的樣子,臉上帶汗,眼中有淚,他俯身上前,隔著紅蓋頭將手撫過去,在琉璃的後頸上輕輕地一握,自己低頭過去,跟她額頭輕輕點了點。
雖然無言,心有靈犀罷了。
***
其實,這邊溫養謙雖然百般不肯把妹子交出去,那廂范垣卻也有自己的心思。
倘若養謙這會兒知道范垣在想什麼,只怕果然就要立刻悔婚。
當看著養謙背著那從頭到腳都給遮掩的嚴嚴實實的新人出來的時候,范垣幾乎忍不住想沖過去,掀開蓋頭看看底下的是誰。
先前定下日期的時候,每天都盼著這一天的來到,但當這天真的來到,他卻又近鄉情更怯似的忐忑。
眼前的這一幕場景對范垣來說並不陌生。
當年陳琉璃從陳府嫁去端王府的時候,他也是親眼看著的。
陳翰林並無兄弟,也無子侄,最信任的不過是他跟幾個弟子,而他是最出類拔萃、也最受器重的那個。
當籌備琉璃婚事的時候,陳翰林特意同范垣提過背新娘子出門這一節。
那時候,范垣是答應了的。
但是越到日期的逼近,他突然發現,他高估了自己。
要他親自背著琉璃上轎,把她送給另外一個男人,他只要稍微想到,心就好像給淩遲了一樣。
所謂“臨陣脫逃”,那只怕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如今望著養謙背著琉璃出來,就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小章背著琉璃上轎。
他未曾在人群中露面,只是在街角遙遙地看著,望著那嬌嫋的影子被送進了轎子裡,就好像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此給掐滅無存了。
范垣望著養謙把人送到轎子裡,就像是當初小章把琉璃送進轎子,但幸好這一次,他不是旁觀者。
新人上馬,沿街返回范府。
接下來的所有禮節規矩,范垣盡數按照禮官指引行事,身邊的眾人如何觀禮,如何驚贊,什麼眼神如何臉色,他都不知道。
眼睛所見,只有對面這個紅帕子遮著臉的“新人”而已。
***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鼓樂喧嘩之聲被擋在了門扇之外。
連那本來侍候旁邊的喜娘也都給他揮退。
在外頭,還可以按捺應酬,進了屋裡,他不想再浪費一時一刻。
什麼坐帳,交杯,結髮,都可以暫時省略。
喜娘懵懂出門,不忘把門扇帶上。
撥步床邊,范垣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新人。他想叫一聲“琉璃”,竟也不敢輕易出口。
他伸出手想要將那帕子掀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忙又縮回手。
紅蓋頭底下,琉璃臉紅如火,不知是給紅帕子映的,還是羞怕的如此。
她聽見范垣讓喜娘丫鬟們退下,也看見范垣坐在了自己身旁。
外間的嘈雜,更顯得屋裡靜寂,琉璃甚至聽見范垣的呼吸聲似乎紊亂,但他居然沒有任何動作。
突然,琉璃又看見他的手垂落,修長的手指在被褥上用力抓了一把,不知如何。
琉璃疑惑,終於忍不住先低低地叫了聲:“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