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廢後(上)
原來這經過之人正是芳樹,她本是要去給馮夫人請安,只是才到上房,就有丫鬟說夫人今日身上不好,叫不必去了。
芳樹這才又往回走,誰知正見琉璃手撐著廊柱,搖搖欲墜。芳樹忙過去扶著,又加上小桃拿了一件大氅匆匆趕過來,兩人便扶著琉璃回到四房,又忙催著請大夫。
門上請大夫的時候,卻也驚動了上房,當下馮夫人忙同曹氏一起來到探望。
先前琉璃偶爾也會覺著肚子疼,所以並不十分當真,何況此刻又有急事,她心中惦記著靈椿坊的情形,只想快些叫人備車,親自前去看看。
馮夫人來到的時候,琉璃正疼得略好些了,見驚動了眾人,越發心煩,還只是說:“我沒事。”
曹氏忙不許她亂動。不多會兒大夫也來了,診了診脈,便退了出來。
大夫向著馮夫人行了禮,道:“四奶奶本就體質虛弱,如今脈象虛而浮,這是胎氣不穩之徵兆,須得靜靜地休養才好,不能亂動,更大忌大喜大悲的,要保持心緒寧靜平和。”
送了大夫,曹氏對馮夫人道:“好好的怎麼會這樣,夫人,保險起見,這要不要再去請宮裡的御醫來給看看?”
馮夫人道:“你說的也是,先前只是為了著急才就近請的大夫,叫御醫來給把把關倒也是好的。”當下又命人去太醫院請太醫。
兩人到了里間,見琉璃已經扶著丫鬟半坐起來,臉色仍是雪白的。馮夫人握住手,卻突然一震,原來琉璃的手竟冰冷的。
馮夫人心中竟有些不安,問道:“好孩子,突然間這是怎麼了?嚇了我一跳。”
琉璃道:“怎麼又驚動了夫人,我沒什麼大礙,只是肚子稍稍地有點疼。”
馮夫人道:“你難道不知這有了孕的身子何等的嬌貴?不說別的,就算是飯跟水都不能涼了熱了。你怎麼不知道保養,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幹什麼?”
琉璃笑笑:“想去給夫人請安,順便透透氣罷了。”
曹氏在旁道:“你雖是孝心,只是畢竟這雪天地滑,天又冷,我就多嘴替夫人說一句,以後可不要這樣了,再說句不好聽的,若因此吹了風受了寒之類的,夫人這樣疼你,她心裡又怎麼過得去。”
琉璃勉強一笑:“是。”想到范波先前所說,又問道:“夫人可知道了外間的事?”
馮夫人嗐歎道:“我就知道,這必然是老三跟你說了的對不對?”
琉璃道:“我聽三爺說……外頭皇上遇刺,四爺伴駕呢,也不知怎麼樣。”
馮夫人看她神情不安,只當她是為了范垣擔心,便道:“外間爺們的事,由他們去,何況你難道不知道老四?他是個再能耐不過的人,縱然世人都出了事,他還安安穩穩的呢。你又多想什麼?”
琉璃當然不好說自己真正擔心的是朱儆,只道:“夫人,不如派個仔細的出去探聽探聽,看看到底怎麼樣。”
馮夫人道:“先前老三已經又出去打聽了,不多時只怕就有了消息,你先把這樁心事放下,只好好地保養。”
過不多時,宮裡的林太醫來到,給琉璃又診了脈,卻跟先前那大夫說的差不多。
林太醫囑咐了幾句後,便退到外間,又給馮夫人請了安。馮夫人詢問了幾句,道了勞乏,請他略坐。
林太醫因是先前跟方太醫一起給琉璃看過病症的,跟府裡也已經有些熟了,此刻便道:“今日事情偏多,幸而宮裡應該是用不到我的,我索性在這裡再留一會子,等四奶奶情形穩定些再走不遲。”
馮夫人便問:“宮裡也有事忙?”
林太醫道:“倒不是宮裡,是、是外頭。”
“這是怎麼說,難道也有人家有事去請太醫不成?”
林太醫壓低了聲音,道:“難道夫人不曾聽說?今日皇上微服出外,范大人相陪,誰知……方才傳說有什麼刺客,如今一干人等歇在靈椿坊陳家,又調撥了許多的侍衛兵丁前往,太醫院方院首親自帶人去了。”
馮夫人念了聲佛,又道:“皇上年紀雖小,卻是個諸神隨護的,絕不會有什麼不妥當。”
林太醫聽她這樣說,才又悄然道:“老夫人說的是,只不過卻苦了另一個人了。”
“太醫是說……”
“實不相瞞,我隱約聽去太醫院傳旨的人說,是府裡的四爺受了傷。”
馮夫人聽見了,很意外,但也只是一點子意外罷了:“他?這不可能罷了,是不是傳錯了?”
“許是傳錯了。”林太醫也並沒有再說什麼,只道:“畢竟我不在跟前兒,聽岔了也是有的。”
兩人在外說著,突然聽裡頭琉璃悶哼了聲,小桃叫道:“四奶奶!”
馮夫人跟林太醫對視一眼,忙都入內,卻見琉璃蜷縮著身子側臥在床上,像是受了寒似的,渾身抖個不停。
***
范垣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
之前那派去報信的小廝雖不得見他,門口的侍衛卻將小廝來請的話往內通報了。
只因范垣服了藥,那藥中又有安神草、麻枝等幾味藥,是想給他止痛之意,很快,范垣覺著身上微微地僵麻,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已經入夜,范垣看了看周圍,問其中一人道:“皇上呢。”
那人正是太醫院首方擎,答道:“大人,皇上早就回宮去了,留我們在這裡看顧。”
此刻藥力退卻,肩頭便如火烤刀鑽似的疼了起來,范垣道:“皇上沒事麼?”
方擎道:“大人不必擔心,皇上很好。大人也要保重身體才是。”
按照范垣的意思,最好親自看一眼朱儆,可既然回宮了,卻沒有法子。范垣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府了。”
方擎忙按住他:“使不得,大人肩膀上的箭傷很不好,至少要多歇息一夜才好。”
范垣一動,果然更疼得鑽心,忙叫方擎把自己的心腹人喚進來,問道:“派人回府裡報信了不曾?”
侍從道:“四爺放心,已經派人去報了平安,並沒多嘴說別的。”
對范垣而言,府裡的人如何想法自然不重要,他心中擔憂的只是琉璃。可雖然想立刻見到她,又知道自己此刻行動不便,又怕見了她的面,她是一定要看自己傷的如何的,豈不是令她又受一番驚嚇?
范垣一念至此,就不想急著回去了,才要吩咐侍從回家一趟,那侍從面有難色,聲音又低了幾分,道:“還有一件事也想稟告四爺。”說著,就把家裡小廝來報信的事說了。
范垣忙問:“可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侍從臉色惶惶:“屬下說了,四爺可別急。”
范垣聽了這句,心裡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范垣緩步回到四房之中,門口丫鬟無精打采的,幾乎沒發現他已經回來了。
慌的掀起簾子,待要往裡報,又想到先前太醫叮囑不許喧嘩,便生生噤口。
范垣一抬頭,就見堂下或坐或站著好幾個人。
正中桌邊,是馮夫人跟溫姨媽對面坐著,溫姨媽正低著頭流淚,馮夫人也臉色異樣的仿佛在勸說什麼。
在兩人下手,是曹氏夫人,芳樹,曹氏身邊站著一人,居然是東城,少年紅著雙眼,臉上有哭過的水漬。
范垣目光所及,竟然又看見自己的生母許姨娘,略有點遠的站在馮夫人身後,臉色也不大好。
范垣見這樣的陣仗,心突突而跳,跳的很不對頭,每跳一下,通身就有千絲百縷的牽動著。
刹那間,就好像有個棒槌在重重地敲擊自己的頭,傷口,又仿佛那顆心要從他身上的傷口裡直接撞跳出來似的。
來不及行禮,范垣目光往裡一偏,直接回里間臥房去了。
馮夫人跟溫姨媽見他進門,就停了口,溫姨媽看他一眼,又眼中蘊淚地轉開頭拭淚,馮夫人眉頭深鎖。
待見范垣一聲不響地進了裡屋,向來對范垣極度挑剔的馮夫人,這時居然一反常態的並沒有流露不滿不悅等,臉上反而隱隱地透出一絲傷感。
范垣進了里間,見小桃正立在帳子前,一邊看著里間的琉璃,一邊自顧自此擦淚,竟沒發現范垣進來了。
范垣心力交瘁,走到床邊的時候,雙腿一軟,幾乎跌倒,忙撐著床榻邊沿緩緩地坐下。
此刻小桃才發現了他,驚怔之下,不由道:“四爺怎麼才回來?晌午時候就叫人出去找四爺了……”
她說著說著,便哭了出來:“四爺早點回來就好了,興許就不至於好好的就……”
范垣身不由己地聽著她念叨,只覺著額頭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跟心一樣嗵嗵地擂鼓般的跳響,漲動,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看不清琉璃的容貌了。
直到小桃說完,范垣才穩了穩道:“夫人怎麼樣?”
小桃還未開口,身後林太醫說道:“夫人的身體甚是虛弱,只是……並沒有大礙,此後仔細調養,等把根基養好了就好了,方才吃了藥才睡了。大人不要過於、過於憂心焦慮才好。”原來林太醫原先也在外間,正琢磨方子,聽說范垣回來了才忙跟了進來。
范垣滿心茫然,臉上卻更顯得淡漠:“有勞。”
林太醫本惶恐不已,捏著把汗,聽他淡聲如此,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心想給他解釋一下事發的原因,又怕說多了反而惹禍上身。
范垣抬了抬手一揮:“你們都出去吧。”
小桃遲疑地看他一眼,終於後退了出去,林太醫就也仍隨著出去了。
等眾人都去了,屋裡終於又只剩下了他們兩人,范垣往床邊挪了挪,半邊身子挨在床壁上坐了,把琉璃的手握住,望著那晶瑩纖長的手指,慢慢地張開五指,跟她十指相扣,仿佛纏綿之態。
他就著這個姿勢,慢慢地閉上雙眼養神。不知過了多久,察覺手上一動。
范垣低頭,對上琉璃睜開的雙眼。
琉璃先是動了動右手,因被范垣握著沒法子掙開,便抬起左手,在腹部上撫過。
神情怔怔的,一時沒有開口。
范垣其實並沒有睡得踏實,心裡一則是琉璃,另一則是傷口,疼得令他片刻安生都沒有。
此刻范垣向著琉璃一笑,輕聲喚道:“師妹。”
琉璃的手在腹部並沒撤開,聞言“嗯”了聲:“你回來了?”
范垣道:“回來有一段時候了。”
“我聽說今日有人行刺?”
“是。”
“儆兒傷著了麼?”
“沒有,他很好,已經給護送回宮。”
“那你呢?”
絳紅色的錦紋霞帳,無端地把范垣毫無血色的臉染上了一層淡紅,他微微一笑:“我也很好。”
兩人四目相對,琉璃想要起身,范垣在她肩頭輕輕一按:“別動。”
琉璃道:“師兄。”
范垣應了聲。
“師兄,”琉璃又叫,“我、我……”
她還沒說完一句話,眼中的淚就跟荷葉上攏著的大顆的露珠一樣,沿著眼角迅速滑了下來,沒入鬢中。
琉璃只覺著萬箭穿心似的,絕不想說這句話,卻不得不說,一霎時說話呼吸都困難了,只斷斷續續地啞聲道:“孩子,孩子……”
范垣垂首看著她:“別說,別說了。”
他握著那纖長淨白的手指牽到唇邊,半晌道:“還記得那次我跟你說過的話麼?別的什麼我不敢求,也不想強求,只有一點最要緊的,你一定得好好的,不能有事。”
“我不,”琉璃卻不肯聽,大叫了聲後,翻身抱住范垣,失聲大哭起來。
原來先前琉璃因擔心朱儆出事,引得胎氣不穩,後來卻無意中聽見林太醫跟馮夫人說原來不是朱儆,而是范垣。
又聽說是太醫院首座方擎帶人前去,可見這傷勢一定非同一般。
先前是為朱儆,如今又是范垣。
惦記朱儆,是因為琉璃為人母的心性,且朱儆一個小孩子,時刻需要大人照顧保護,所以一旦提起行刺之類,琉璃第一個擔心的當然是自己的兒子。
她並沒有想到范垣,倒並不是不關心范垣,而是覺著范垣太過強悍,絕不會有什麼事的,不僅是她,先前馮夫人也同是這樣想的,所以在聽林太醫說范垣負傷後還有些不信。
沒想到猝不及防的,上天就又戳中了她另一處軟肋。
這一波一折,心緒起伏動盪,更引亂了胎氣,再加上這具身體原本就孱弱不堪,竟再也無法承受,於是……便小產了。
琉璃前世平平安安地順利誕下朱儆,卻從沒有過這種遭遇。
更加料不到,老天居然會“賜”給她這樣糟糕至極的“體驗”。
原本得知自己有身孕之後,琉璃心中多的竟只是懵懂茫然,不知這個自己跟范垣的孩子到底會是什麼樣的。
她想像不出來。
這數日來的將養,她終於慢慢地習慣,同時因為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讓她突然回憶起許多在她懷著朱儆時候的瑣碎小事,時光開始甜蜜起來,也有了很好的期待。
誰知就在這時候,偏偏老天又把他奪了去。
這兩天中,琉璃多是在昏睡中度過。
期間,溫姨媽被馮夫人接了來,只留在四房裡時刻照料。
范垣也在家中不曾出外,他身上的箭傷,一應療傷之類的都避開溫姨媽,免得驚嚇到老人家,更不許琉璃看見或知道。
這天,琉璃醒過來,望著范垣蒼白的臉頰,突然道:“師兄,你的傷怎麼樣了?”
范垣道:“小傷,也都好了。”
琉璃不知他說的真假,恍惚失神中,竟舉手在肚子上又試了試,在她的感覺中,那個小東西仍是非在似在的,讓琉璃懷疑那天的遭遇只不過是一場荒謬的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