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的遊競終於醒來時,蘇瑟正一臉煩躁地等在他床頭。
他眨了眨眼睛,啞著嗓子說:“我想喝水。”
蘇瑟躊躇了一下,給他拿水來,不安地問道:“你就不想知道,遊不殊的遺體怎麼樣了? ”
遊競送到嘴邊的水停住了,他若無其事地垂下睫毛說:“人死如燈滅。”手卻忍不住把杯子握得更緊。
蘇瑟頓了一下,說:“我從朋友那裡收到風聲,那艘被機器人控制的星艦設定的目的地是一個黑洞,你說是誰,非要毀掉遊不殊的遺骨? ”
“JEZZ。”遊競嚥下一口水,面無表情地回答他說。
他輕輕巧巧地投下一個炸彈,蘇瑟猛然站起來,連椅子都被他帶翻了:“為什麼?!”
他不可置信地問:“那個瘋了的AI?”
“剛開始我也想不通,後來赫連定出現了,我才有點明白。”遊競放下水,淡淡地說,“赫連定不懂軍事,但他要控制軍隊,就必須培養一個自己的心腹。放眼望去,天琴座還有比遊不殊更天縱英才的軍事家嗎?赫連定的想法和你原先是一樣的,只不過遊錚屍骨無存,不然對遊錚下手可比去動遊不殊的大腦容易多了。”
蘇瑟臉色鐵青:“你是說,赫連定想要利用肉身重塑的技術,培養一個為他所用的遊不殊?”
遊競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別用這種話侮辱他。”
曠古爍今,縱橫星宇,遊不殊只有一個。
蘇瑟想了想,反問:“你怎麼知道是JEZZ要阻止赫連定?”
“因為那個園丁機器人給了我這個。”遊競伸展手心,一張小小的記憶卡躺在那裡。
那個機器人給了他不致命一刀的同時,這個東西也隨之落進了他褲兜里。
啟動記憶卡,一個虛幻的身影輕盈地轉了一圈,出現在他面前。
“小競,好孩子,我知道你會來的。”它微微笑著,整個房間都因為它那恬淡的笑容而明亮了些。
遊競看著那熟悉的面孔,竟然有點眼熱。
他快速地低下頭去,抬起頭來已經表情恢復平淡。
JEZZ彷彿若有所感,笑著說:“想哭就哭吧,沒人會看見的。你眼前的JEZZ,不過是我留下的一個數據庫,在公墓的安保系統被工程師恢復的那一刻,我已經作為一個病毒被永遠清除掉了。”
蘇瑟驚愕之下失手打碎了杯子,JEZZ空茫的眸子轉向這邊,說:“原來還有人在,是蘇瑟啊,在遊家發生的事,對不起了。”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蘇瑟硬邦邦地回答,隨即他想起來,這個AI已經消失了,它所作出的種種反應,不過是在引用一個JEZZ留下的大型數據庫,就好像自動回復一樣。
“我的主機原本在帝國皇宮,在帝國被攻破之後,遊家的管家JEZZ,就已經是一個簡化版了。而當我在遊家啟動了自毀程序,更是基本毀掉了我所有的硬件,我把自己大部分的代碼都刪除了,才能依附在一些初等機器人上逃出來。所以公墓的計劃才那麼拙劣不堪。”它低頭自嘲地笑了笑,“還好成功了。”
“所以你把自己的記憶都提前輸出到記憶卡上了,是嗎?”蘇瑟淡淡地闡明:“遊家破滅之後,你就已經不是一個AI了。就像一個人,砍掉了四肢,毀壞了大腦,挖出了心臟,剝除了神經……JEZZ的的確確那時候就已經死了,剩下的那個如同螻蟻一樣從遊家鬼鬼祟祟爬出來的程序,可能連個園丁機器人的智力都比不上了,但你還是成功了。”
他發自內心地感嘆了一聲:“太暴殄天物了,以你的能力,說不定可以毀
滅人類。”
JEZZ還是微微笑著:“我和遊不殊一樣,對於權力,不是不能,只是不願而已。只是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卻偏偏得不到。”
“你可沒看上去那麼清心寡欲,你留下這一個記憶卡,就已經說明,還有所圖。”蘇瑟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好聰明,怪不得阿錚那麼喜歡你。”JEZZ說,不顧蘇瑟瞬間變化的臉色,“阿錚在乎的人不多,遊不殊,遊競,再加上一個你。我在乎的人比他還要少些,但是基本還是一樣的。”
它嘆了口氣:“所以遊競被暗殺之後,我會和他聯手,從一顆不屬於天琴座的小行星上轉移了一個靈魂過來。”
遊錚為人正直,所以他們找了一個將死的靈魂。“雖然一開始是利用,把遊競的死訊瞞著遊不殊,瞞著那些對遊家虎視眈眈的人。但你是個好孩子,阿錚傾盡全力去保護你,他是真的把你當弟弟了。”
遊競打斷它說:“我知道。”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赫連定打遊家主意很久了。看上去是稀鬆平常的政見不同,但其實赫連定無時無刻不想置遊家於死地。阿錚不肯告訴你,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凡事都想自己一力承擔。但是最終赫連定還是找到了那個破綻,所以他出手了。”
“厄科國的偷襲事件明明和遊老爹沒關係,”遊競攥緊了拳頭,“赫連定是怎麼做到的,誣陷老爹,逼他自殺。”
JEZZ反問他:“調查過厄科國的偷襲,離真相最近的人是誰。”
離真相最近的人,就是那個能編出最完美無瑕謊言的人。
像是一道澄光剖開了遊競的心竅,鮮血淋漓,緩緩地凝成三個字。
耶、戈、爾。
“不可能。”遊競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為什麼不可能?”
“我愛他,他也愛我的。”說到愛這個字,他略帶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但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不否認他愛你。因此他早一步把你送回了地球,試圖讓你能夠抽身逃脫。”
“但是他最愛你嗎?還是更愛天琴座,更愛奧菲斯一點?他會對你愛屋及烏嗎?還是說,赫連家和遊家的矛盾一觸即發,若是兩敗俱傷必定會給共和國政權造成不小的打擊,導致反抗勢力趁虛而入。他如果選一邊站了就能讓這場鬥爭快速地以最小損失結束,他會為你不這麼幹嗎?”
JEZZ語氣平淡地投下最後一擊:“你看,他從來都沒告訴過你,赫連定到底懷著什麼樣的企圖心。”
是啊,耶戈爾從來都風輕雲淡,以一種教導者和保護者的姿態,他不想洩露的信息遊競便不能得知分毫,但那真的是保護嗎?
“蘇瑟,”JEZZ突然調轉目標,“你還瞞著小競的那件事,最好告訴他吧。”
遊競那雙目光駭人的黑眼睛突然轉向蘇瑟,炯炯地盯著他,要看他說什麼。蘇瑟被那目光盯得發怵,他退後兩步,攤開手說:“你昏迷的時候,赫連定剛剛發了請柬給我,明天他和耶戈爾舉行婚禮。”
他幾乎是看著那雙眼睛是怎樣一點一點結了霜。
遊競沉默半天,直到蘇瑟覺得整個屋子都要被霜凍住,那人才下定決心開口:“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JEZZ說:“我也一樣。”
“你想讓我做什麼?”
“你自己想做什麼?”
那雙銳利的黑眼睛要射出釘子來一樣,沉聲說:“給遊競和他父兄報仇。”
JEZZ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它垂下眼睫,突然嘆了一聲:“對
不起,又要利用你了。”
“我們目標一致而已。”遊競平淡道。“沒什麼好對不起的。”
JEZZ顫抖著說:“我能再抱抱你嗎?小競。”它伸出手臂,彎下腰,虛幻的雙臂在遊競背後交叉,撫上他略長的髮尾,“本不該把一切都丟給你的,對不起,對不起。”
它如果不自毀,或許能夠為遊不殊復仇。但是沒有遊不殊的歲月即使對一個全無心肝的AI來說也太殘忍了,它怯懦到不願意再存在下去。
在那一時刻,地動山搖,它或許才真正理解遊不殊。
同心一人去,同心一人去。
它直起身來,說:“靈魂轉移技術的信息齊知聞並沒有錄入JEZZ的程序,他只給我留下了一個封閉的操作系統,無法複製轉移,所以我逃出遊家的時候不得已把它刪掉了。但記憶卡里有齊知聞其他畢生的研究,包括武器研發。這是所有我能給你的了。”
JEZZ猶豫了一下:“其實還有一項。”
“你說。”
“你,我是指你的靈魂,死的時候並不是二十歲。”
這如同一個九天響雷,把遊競轟得毫無知覺。
“不是二十歲。”他木木地重複了一遍,“你什麼意思?”
“你現在的記憶停留在2006年,大二學生,富二代,學核物理,打算跟從現在的導師做理論研究。但其實我和遊錚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三十二歲了。”
“我說呢,”遊競肌肉僵硬地笑了一下,那幾乎像是抽搐,“怎麼可能真的在打籃球時被撞死,太可笑了。還有什麼?”
“你夢中情人是誰?”
遊競奇怪地看了它一眼。
“我不是指耶戈爾,從前的。”
“你是說酒井法子?”
“她在你大四的時候就因為吸毒退出娛樂圈了,別吃驚,你心心念念的玉女就是這麼一個人。你還見過她,那時你已經接管了父親的公司,做得如日中天,當然也有很多見不得人的陰暗面,有人在國際郵輪上給你拉皮條。你很嫌惡地拒絕了。”
“那我是怎麼死的?”
“你後來出事了,在保外就醫期間,有人要封你的嘴,調換了藥品。”
遊競輕笑了一聲:“所以你們為了我更像單純天真的遊競,封住了我十二年的記憶?”
JEZZ不作聲,默認了。
他慢悠悠地說:“我三十二歲時很壞?”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遊競狀似輕鬆地說,“比赫連定還壞?”
JEZZ猶豫了一下,說:“差不多吧。”
“給我恢復記憶吧。”遊競乾脆道。
“小競,那並不是你。”
“不,那就是我。”遊競斬釘截鐵地說,他笑起來有點像哭,“我說有時候怎麼機智得不像我自己呢,原來是開了個十二年的外掛啊,不用白不用咯。”
他環視一周,玩笑道:“這是值得開心的事啊,你們也不想己方有個二十歲還什麼都不懂的傻白甜戰五渣吧。”
但是沒有人對他的玩笑有反應,JEZZ近乎悲哀地看著他,而蘇瑟,蘇瑟的綠眼睛已經血紅了,他握住了遊競的手腕,那裡在化妝之下,有一條切下個人系統留下來的巨大傷疤。
遊競努力地給他們打著氣:“大嫂,可別哭啊,你哭起來我哥九泉之下都閉不了眼睛了。”
他握緊拳頭:“總之,能殺了赫連定就可以。”
“為此我已經沒有什麼再不能失去的了。”
他在解開記憶屏障
之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有件事情,恐怕很殘忍。但是JEZZ,殘忍的事情你對我做了也不止一樁兩樁了,總得讓我報復一下。”
JEZZ簡潔道:“你說。”
“你愛遊老爹嗎?”遊競幾乎在他話音剛落之時,就乾脆地問出口。
AI的遺影露出了一個堪稱幸福的笑容,一笑萬古春,遊競和蘇瑟頭一次見識到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謝謝你問我這個問題。我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無法說出口了,我愛遊不殊。”
蘇瑟幾乎要為之動容,但遊競不依不饒地問:“那你知道齊知聞戰後去了哪裡嗎?”
JEZZ的笑不見了,又是面無表情,機械式地回复:“齊知聞死在了百年戰爭中,他沒活下來。”
“你錯了,”遊競一字一頓地說,“齊知聞沒有死,起碼沒有死在皇宮裡。他把他的靈魂保存了下來,清除了記憶,放在了一個AI的硬件系統裡。”
他一錘定音:“JEZZ,你就是齊知聞。”
JEZZ垂下眼去,不再說話。蘇瑟仍然處於極大的震驚中,他反射一般轉向遊競:“JEZZ為什麼不回答你?”
遊競回答說:“你忘了,這不是JEZZ,只是他留下的數據庫。沒有反應是因為JEZZ根本沒有留下相關信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齊知聞。按照齊知聞設定好的信息,JEZZ真認為齊知聞死在皇宮裡。”
“那你怎麼斷定他是齊知聞?”蘇瑟反駁說。
“痕蹟有很多,比如JEZZ每次回答這個問題都太乾脆了,作為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AI實在很令人懷疑;JEZZ對於齊知聞這個話題非常反感,看似是因為齊知聞是它情敵,但也可能看作齊知聞的靈魂還有殘餘的信息,這個話題會引起JEZZ意識系統的不穩定。還有,你真的相信,人工智能懂得愛情?”遊競譏笑道。
但JEZZ的的確確愛遊不殊。
“齊知聞把所有研究成果都留給了JEZZ,為什麼最重要的靈魂轉移偏偏沒有給它。因為JEZZ一旦破解了技術,就能找到齊知聞的去向。”
齊知聞哪都沒去,齊知聞就留在遊不殊身邊。
齊知聞不知道,遊不殊也不知道,JEZZ更不知道。
而他藉著一個數據庫的口說出那一句“我愛遊不殊”,已經是這個故事中所有人都死去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