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賀敏行笑了起來,問:“遊競,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
遊競額頭青筋一跳,隨即開始迅速回想自己方才有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天琴座認識原主的人未免太多了些,防不勝防啊。
但顯然賀敏行並沒有察覺出來,他只是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嗯,你肯定是不記得了。”他表情非常坦然,反倒讓遊競沒法接話。
這個真不賴他,遊競研讀過原主的全部日記,提都沒提過賀敏行這個名字。
對於原主來說賀敏行應該不是個重要角色,但顯然賀敏行並不這麼想,他說:“沒關係,以後我們見面的機會還很多,來日方長。”
笑意消弭了他身上的肅殺之意,看上去溫和無害,遊競不覺放鬆下來,他半開玩笑說:“饒了我吧,作為政府的人,見到**官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會需要他們一同列席的,八成是有什麼麻煩的場合。
賀敏行也不惱,他揮揮手:“法官就是這樣,平時沒有人想見到我們,事到臨頭才會被記起來。我習慣了,所以若是執政官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儘管來找我,我不會記今天你走神的仇。”
他笑一笑:“當然也不會徇私。”他拍了拍遊競的肩膀,示意自己得離開了。
遊競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非常納罕。
賀敏行和他有什麼私可以徇的?
賀敏行走出會場,臉上和煦的笑容逐漸摻有一絲無奈和苦澀。
雖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遊競不一定記得他了。
但是被忘得這麼徹徹底底,還是挺難過的。
不能怪他,從前的賀敏行瘦小懦弱,動不動就掉眼淚,任誰都不會把今日閻王一樣的**官和那個在學校裡被欺負的倒霉孩子聯繫到一起。
賀敏行抱緊雙膝,頭髮被粗暴地扯住,不得已抬起頭來,露出一臉狼藉的淚痕。
“又哭了?你是娘們嗎?”
另一個聲音響起,帶著幼年人類特有的肆無忌憚的殘忍:“他就像他媽那個娘們,是個禍害,煞星。”
賀敏行哭得越發洶湧了,眼前的人似乎因為他的眼淚而更加憤怒,抬腳往他的頭上踹去。其他人也一擁而上,不停地對他拳打腳踢。
反正賀敏行的爸爸外派了,家裡沒有人會管他,不是嗎?
他的書包被扯落,東西散了一地。一隻腳踩在他的電子屏上,狠狠地碾了兩下,仍然覺得不過癮,把賀敏行揪起來,推搡到湖邊,說:“你自己扔。”
賀敏行用滿是傷痕的手把書包接過來,眸子濛濛的,看著把他包圍的人。
為首的咬著一根煙,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然後惡聲惡氣地說:“你活該知道嗎,誰讓你那個水性楊花的媽到處勾引人。你最好早點死了,不然以後也是個賤種。”
賀敏行還是不吭聲,他慢慢打開書包,然後張起書包口,用力地把內容物一股腦甩到那個人身上,一扭身從空隙中跑了出去。
後面紛紛的腳步緊追不捨,夾雜著各種骯髒污穢的辱罵,賀敏行不敢回頭,死死壓抑住自己的恐懼。
他撞到人的時候,心想,完了。
在他向後跌倒在地上前那一刻,一雙有力的手把他穩住了,一道明亮的聲音響起了:“同學,走路別那麼急啊。咦,這是什麼個情況?”
遊競就那樣,像天神一樣來到他身邊。
那時候遊競雖然也就十二歲吧,但打群架實在有些侮辱他的身手。長兄如父,平時訓練時遊不殊看著他的模樣,都狠不下心去跟小兒子來真的,但遊錚可是實打實地一拳一腳
把他揍成今天的熊樣。
遊競也是真跟人動手打架了,才意識到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他老爹和大哥那樣怎麼都打不著的怪物,於是下手時越發歡暢,直到眼前躺了一地他還意猶未盡。
所以他彎下腰,把一地的東西都裝進書包裡遞給賀敏行,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以後他們再來,你就去找我。”
賀敏行仰著臉,看見夕陽的金光在他的鼻樑上跳躍,把書包帶子抓得緊緊的,聲若蚊蚋:“你不問問我,他們為什麼打我嗎?”
遊競一臉理所應當說:“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他們都不應該傷害別人。”
他身後太陽緩慢地沉入地平線,在賀敏行的世界裡,卻第一次升起了太陽。
勇敢,正義,平等……這一切飄渺而抽象的詞彙,都重新做了註解。那個註解叫遊競。
賀敏行人生中的遺憾就在於那伙人從此再也沒敢出現過,所以他也沒有去找遊競的理由。他那時候還幼小,懦弱,只心頭一團不會熄滅的火,支撐他闖蕩到了今天。
從法政學校畢業之後,父親和老師都反對他從政,上層形勢錯綜複雜,賀家一向明哲保身,父親自覺對賀敏行虧欠太多,只願他無憂無懼過完一生。
但已經有人教會賀敏行勇敢。
他雙手交叉在心口,低低地說:“遊競,我終於,終於可以……”
遊競這段時間加班加得樂不思蜀,連休假的日子都堅持辦公。如今由奢入儉難,耶戈爾不在,執政院只他一個獨守寒衾,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直接調頭回了遊家。
進門仍然是冷冷清清的,大廳裡無人,只有JEZZ的聲音輕輕柔柔地響起來:“今天秘書長不在嗎?”
遊競鼻子一酸,差點直接哭出來。
JEZZ頭疼,孩子大了還是這麼不省心:“總算有一個回家,你父親今晚不用再獨自用餐。”
遊競皺眉,問:“我哥呢?”
軍部朝九晚五,比上班族的生活還規律。
JEZZ答非所問道:“新聞上說,商會會長蘇瑟沒有繼續開拓行省市場的計劃,這次回奧菲斯,應該會長期定居下來。”
遊競秒懂。
遊競憤憤不平的是人比人氣死人,同樣談戀愛,遊錚逍遙快哉不亦樂乎,他卻鬼鬼祟祟避人耳目。
JEZZ反而又有兩分不該有的纖細傷感,兩兄弟小時候貓狗都嫌,搞得家裡亂七八糟,作為機器人它都煩不勝煩。
但其實小孩長大,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如今一個個連家都不願意回。
一個人一個AI相對著嘆了口氣。
各懷心事。
遊不殊難得下樓來和遊競一起吃晚飯,遊競在知曉那些往事之後第一次見他,大氣不敢喘。恐怕驚擾起他父親什麼記憶。
十七年遊不殊一張面孔不過多了些風霜,但眉宇之間曾經的昂揚意氣卻全數被磨平,他表情永遠平和沈穩,像一片風暴過後的海洋,往事如殘破的船舶沉在水底,尋不到半分踪影。
他問遊競:“在執政院順利嗎?”
遊競咬著餐具點點頭。
遊不殊露出微微笑意,又問:“有喜歡的人了嗎?”
遊競在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淡粉色的眼皮迅速地垂下又睜大,眼睛烏黑,瞳仁中如有星星跳動,無限明亮:“有的。”
遊不殊突然立身而起,他轉過頭去不看遊競的眼睛,聲音略微顫抖:“我還有事,你先吃。”
他快步走上樓去,遊競有點驚慌,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問JEZZ:“我爹怎
麼了。”
JEZZ沒有回答他。
有時候JEZZ會想,如果不是還有兩個兒子,遊不殊是不是早就死了。
國家不再需要英雄,但是遊錚和遊競還是需要父親。遊不殊還有牽掛,所以尚不能心死如灰。
這是它唯一感激齊知聞的一點。
遊錚早熟,性格又沉著,全然不再依靠父親操心。因此JEZZ衷心期盼遊競永遠,永遠不要長大,永遠是個有一堆爛攤子要收拾的小麻煩鬼。
如果連遊競這最後一個理由都失去,遊不殊和這世界的聯繫,真的就一點不剩了。
因為JEZZ是個AI,遊不殊絕不會為了一個AI有所留戀。
但如果JEZZ不是個酷似齊知聞的AI,那麼一開始,遊不殊就不會讓它留在身邊。
它用那顆強大的人工大腦思考了很久,最終覺得還是值得的。
遊競後悔得不行,恨自己多說了這麼一句,現在遊不殊又縮回他的頂樓去了,遊錚重色輕友陷入溫柔鄉,遊家一絲人氣兒也無,回來還不如不回。
他百無聊賴,手上擺弄著自己的槍,突然靈光一閃。
在刻耳柏洛斯看到的影像是跳躍著的,很多事情他都沒弄清楚,糊里糊塗,不如趁這個機會看完。
他興致勃勃地打開了記錄系統,影像時間設置到齊知聞回帝國之後。
降落在帝國土地上的皇帝,不再是那個斯文溫雅的阿念,他表情淡然,但任誰都看得出他周身不可接近的威嚴感。
他的臉轉向遊競。
遊競屏住呼吸。
“你在做什麼?”
遊競愣了一下,隨即跳起來。
說話的不是影像中的齊知聞。
是JEZZ。
遊競抱怨:“你不要監控我好不好?JEZZ。”
“沒有監控你,這是常規安保內容,整個遊家都在我的監視範圍之內。”JEZZ說,“你發現了?凱哈克的秘密。”
遊競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我想知道齊知聞回到皇宮之後的事,還有,我到底是怎麼來的?”
JEZZ靜默了一秒,純藍色的光從天花板旋轉而下,幻化成一個人形,降落在遊競面前。
它第一次在遊不殊以外的人面前,現出自己的模樣。
影像中的齊知聞,和全息的JEZZ相對而立,一模一樣的面孔,穿過二十年的光陰,宛如鏡花水月。
確實也都不是真的。
JEZZ的視覺系統比人類的肉眼要先進得多,它可以辨識遊競臉上的所有肌肉,他像或者不像遊不殊的每一個地方。
JEZZ說:“其實你可以問我。我知道的遠比凱哈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