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一個年輕的男孩站在房間中央,他看上去非常焦躁,卻一動都不動。
他被困住在這裡,納米級的金屬絲織成一個法拉第籠,如果他試圖撕開這個籠子,那麼外部高達十萬伏的電壓會立刻將他擊為粉末。
他只能嘶吼,嚎叫,咒罵,而當他的嗓子已經沙啞到再也喊不出來,他疲憊地癱倒在地上,如同受傷的野獸一般喘著氣。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環繞著整個房間,似乎聲音的主人無處不在。這聲音很美,卻冷漠又隨意:“審訊可以開始了嗎?”
男孩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如同看到泉水的沙漠旅人一樣放射出絕處逢生的亮光,表情卻是無以復加的痛苦與掙扎。
耶戈爾身旁的特工恭恭敬敬地回答:“按照您的指示,押送的這一個月裡,他被單獨關押,每天見不到任何人,他的神經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
耶戈爾聞言笑了笑,卻沒有繼續發問。
那男孩終於哀嚎道:“來人,說說話吧,隨便什麼都好,求求你們了!”
那聲音慢悠悠的:“我提問,你回答,你沒有拒絕的權利,否則我會立即終止。”
男孩狂亂地回答:“好,好!”
“你叫什麼?”
“我叫武洛。”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
在男孩又開始焦躁的時候,那個聲音再次耐心地重複:“你叫什麼?”他絕不多說一個字。
“武洛。”男孩仍然抵抗著。
那個聲音又消失了,這次他沉默了有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男孩不知道,他感覺過了一個世紀,這令他癲狂。
“烏莫,我是烏莫!”他閉上眼睛,把一切後果拋在腦後,全憑本能回應。
那個讓人充滿憎惡又充滿感激,彷彿漁夫的魚餌一般的聲音,終於又出現了,是冰冷冷的下一個問題。
男孩終於開始知無不言。
“和你一起來的是?”
“我妹妹烏亞。”
“你們的身份。”
“厄科國的大王子和大公主。”他對自己的話已經完全麻木。
“你們怎麼逃脫大爆炸的?”
“宮廷教師剛好帶我們去邊境游玩。”
“這只是個巧合嗎?”
“不,”男孩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你們的宮廷教師還活著嗎?”
“他已經病死了。”
“病死的?”
“我不知道。”
那聲音不滿地停頓了,彷彿惱怒於他太多的不知道,直到男孩的神經完全繃緊。
“他生前,有和你們提過厄科國的事嗎?”
男孩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但是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
耶戈爾皺起眉:“他有提過大爆炸的事嗎?”
“有,”烏莫不假思索,“我們要復仇。”
耶戈爾的提問不得以越來越長,男孩已經開始趨向平靜,他的理智開始回歸。
如果面對一個完全的正常人,耶戈爾可以問得更富技巧一點,但是他時間不多,必須得在正常上班的時間趕回執政院,不然遊競會起疑心。
他最後直截了當地問:“在天琴座,宮廷教師有聯繫過什麼人嗎?”
男孩猶豫了一下,恍惚道:“沒有。”
耶戈爾停頓了下來,他喝口茶,方才慢條斯理道:“我可以給你一個提問的機會,比如
,你妹妹現在在哪裡。”
烏莫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灰白。
“我誠實地回答你,她此刻和你一樣,在一間電子牢籠裡。從下一分鐘開始,每過三十秒,會有一個實驗人員進入牢籠,剝離她的一條肌肉,直到你也誠實地開口。當然,我保證在這個過程中她神智清醒,天琴座發達的醫療技術可以使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變成一具骷髏。”
耶戈爾又抿了口茶,笑道:“烏亞之前在快餐店打工謀生是嗎?那她應當很清楚切割下來的雞肉是什麼樣子的,慘白,蠕軟,她可以自己摸摸看人肉和雞肉是不是一樣。”
男孩大罵:“你們是畜生!”
耶戈爾頓了一下,露出一個冷笑,說:“彼此彼此罷了,厄科國在偷襲共和**隊時,不是這樣做的嗎?”
烏莫無力地爭辯:“烏亞是無辜的!”
“無不無辜,在這裡由我裁決。”耶戈爾冷酷道。
房間上空出現一個投影,頭髮蓬亂的姑娘蜷在房間中央,一個穿著防護服的實驗人員持著一把冷冽的尖刀接近她。
在那把刀毫不猶豫地挑開姑娘的手腕的一刻,烏莫終於叫道:“停!我說!我說!”
那副畫面隨即跳躍著消失,烏莫說:“你們先給她治療!”
耶戈爾的回答是:“下次我會讓他們從烏亞的臉頰開始剮。”
烏莫屈服了。
他的聲音機械地在房間裡響起。
耶戈爾知道成功了。
當他終於審訊結束,距離上班已經只有20分鐘,耶戈爾皺著眉,邊思索要怎麼在遊競平常的起床時間之前趕到執政院,邊衝特工隨意道:“處理掉吧。”
對方正欲頷首行禮,突然愣住了。
遊競那明亮,卻掩不住怒氣的話語傳來:“你要處理掉什麼?”
他的人接著出現在總控室門前,彷彿把千萬條光都匯集到了那一處,執政官在這狹小的房間內看上去格外氣勢逼人。
耶戈爾剛想不動聲色地關閉監控器,遊競已經來到他面前,握著他的手腕。
“執政……”
“你閉嘴。”遊競直接止住了他沒說出口的托詞。
那特工在一旁低頭,完全不敢動作了。
完全不用看那監視器,遊競就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他挑眉道:“把這兩兄妹的話榨乾淨了?”
耶戈爾抿嘴不語。
遊競氣笑了:“我回頭再跟你計較這個,你現在要做什麼?殺人?秘書長的權力裡好像沒有這一條吧,我也不記得執政院有付你當劊子手的工資?”
特工開口替長官辯解:“執政官閣下,我們特工處的工作內容可能你不太了解……”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遊競冷冷道,他轉向耶戈爾,說:“特工處怎麼運轉,我沒興趣了解。但是我倒很好奇,共和國法律有給法院以外的機構以處刑的權力嗎?如果你們也不知道,我現在就打電話問問賀敏行。”
耶戈爾悚然變色:“遊競,你別胡鬧!”
政府自有它陰私的一套,人人都知道,這是和法律治理下那個滴水不漏井井有條的世界完全平行的社會暗面,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鬧到檯面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遊競搬出了賀敏行這個冷面閻王。
遊競平和道:“我沒胡鬧。還有,現在是在政府機構內,直呼執政官的名字不符合禮儀。”
他環顧了房間一周,拽著耶戈爾來到某處牆壁,乾脆道:“把門打開。”
原
來總控室直通著那牢籠。
耶戈爾無言以對,他打開門,同時出乎意料地,另一隻手暗暗向自己的腰際觸去。
在他拿到槍的前一刻,遊競已經卸掉了他的手腕。
他沒有發怒,但是在耶戈爾眼裡,作為愛人,上級,一個迷糊糊的小笨蛋,遊競從未這麼可怕過。
他眼底有看不透的神色,如同濃重的雲層之中,醞釀著雷擊和風暴。
“耶戈爾,”遊競叫他的名字,問:“人命有這麼不值錢嗎?”
耶戈爾還是試圖解釋:“他們身份特殊,厄科國的王室後代,不知道會惹來多少麻煩。”
他沒有說最大的麻煩,他今天秘密審問的事,不出意料很快就會傳到赫連定那裡。如果雙胞胎兄妹死了,憑藉耶戈爾拿到的證言,他仍然有把握抓到赫連家的把柄。但只要那一對雙胞胎活著,赫連定就必然會抓住他們,盤問清楚,無論耶戈爾掌握了什麼真相,赫連定都會在他有確實的證據之前,把所有的痕跡都消滅乾淨。
耶戈爾不能冒這個險。正如他曾經對遊競所說,天琴座真正的危機從來都不是什麼反抗組織和底層移民,烈火與荊棘只在腳下。
只在赫連家。
他無法告訴遊競,只能怔怔地看著他的臉,那一張還沒有經歷過太多世事,在高位上仍然保有珍貴的純潔的臉,此刻以從來未有過的審視的表情對著耶戈爾,輕輕問:“所以,他們就可以被犧牲嗎?”
耶戈爾咬著牙,硬著頭皮,以目光迎上游競漆黑的眼睛,堅定道:“為了共和國,我可以犧牲一切。”
遊競的聲音還是很清亮,如同法槌一下一下脆響的叩擊,他明白清楚地說:“耶戈爾,你會下地獄。”
耶戈爾閉上眼睛,笑了笑:“執政官是要上天堂嗎?天堂太冷,我不陪你了。”
他從遊競的掌控中抽出自己的另一隻手,笨拙地用左手取下自己的槍,單手打開保險,當他剛要瞄準,遊競突然開口了。
“我來之前,聯繫了賀敏行。”
耶戈爾震驚地看著他,不敢相信。
“我問他,特工處抓到兩個身份特殊的犯人,問**院能不能接手,他說不知道具體情況不能判定,但他答應來看看。”
“現在已經要到了吧,畢竟* *院離特工處也不是很遠。”遊競笑了笑。
耶戈爾頹喪地把槍扔到地上,輕哧一聲,說:“執政官,如果裡面那個男孩知道你姓遊,他寧可不要命都會衝上來撕碎你。這就是遊不殊留下的名聲,而當我終於開始調查大爆炸的真相,阻止我的人居然是遊不殊的兒子。”
“調查的辦法很多,你用不著殺人。”遊競穩穩地說。
“不,你不明白。”耶戈爾木然地回答。
他揮了揮手,說:“我回去上班了,執政官若是有雅興,留下來等候**官吧。”
遊競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問道:“如果你抓到的不是厄科國的王子,而是帝國的血脈,你待如何?”
耶戈爾沒有回答他,他停頓了一下,快步消失在走廊盡頭。
賀敏行姍姍來遲。
在那之前,陪同耶戈爾的那個特工已經被遊競訓得服服帖帖。
他今天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秘辛了,不光是前朝舊事,甚至是執政官和秘書長的私人關係,他做了一輩子的特工工作,人和人之間那種不經意的相處方式,他辨認得出來,何況今天遊競和耶戈爾多少都有些失去理智。
賀敏行來到的時候,只有遊競一個人坐在總控室,背對著他。
賀敏行輕咳一聲,遊競轉過來,
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問:“你介意嗎?”
他嘴裡叼著一根電子煙。
賀敏行說:“我不知道你抽煙。”
遊競搖搖頭,他不抽,這支是從耶戈爾那裡摸來的。
煙不知道有什麼好,但是他今天一個人空落落地看著耶戈爾頭也不回地走掉,就忍不住拿起了那根被遺落的煙。
“人呢。”賀敏行問。
“在裡面呢。”遊競偏頭一示意,他線條利落的面龐在青色的煙霧中顯得不似平時那般爽朗挺正,反而有一絲迷離的魅力。
賀敏行愣了一愣,說:“我無權審訊他們。”**官只在法庭上有質詢的權力,但現在顯然不是。
遊競吐了一口煙圈:“我也不需要審訊,給他們找個秘密的地方保護起來就行了。身份敏感,在哪裡放著都不合適。”
賀敏行想了一下:“**院處理一些涉及到未成年人的傷害事件時,會給他們重新編造身份,這一套流程非常完善,絕對保密而且百分百安全。”
“成,就這麼辦吧。”遊競站起來,他對這件事的態度就是盡快處理,他已經不想再面對了,“我欠你一個人情。”
賀敏行開玩笑:“你再這麼說,我就不辦了。”他表情變得嚴肅,“只是為了捍衛法律,我知道你一定因為厄科國遺孤的事和某些執政院的人起過衝突,我對你公正的決定表示敬意。這兩個孩子沒有錯,但是盯住他們的罪惡的人可不少。他們此刻是無辜的,下一秒就可能變成天琴座最驚人的罪犯。要放他們自由,不僅需要勇氣和判斷力。沒有足夠的執行力,這很可能變成一件結局糟糕的蠢事,而我願意傾盡全力,避免這樣的結果。”
遊競沉默不語。
賀敏行折煞他了,他才不是為了什麼公平和正義。人命在他一個從小沒見過血腥暴力的地球人說,當然分外可貴,他同樣深知法律底線之必要。但他也明白,在政治風雲中,一些曲折轉圜,對於見不得人手段的妥協,正義與邪惡的灰色地帶也有其存在的必須性。
他阻止這件事只是因為一己私心,感情用事。
當耶戈爾斬釘截鐵地對他說,因為這對雙胞胎是厄科國的王室,所以注定要成為共和國的犧牲品,他幾乎想要說出遊競的身份,然後任性妄為地逼問秘書長,是不是也要把他處以死刑?
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他不是在救贖那對厄科國的遺孤,只是在掩耳盜鈴一般試圖逃避一個冥冥之中潛在未來之日的怪物,一個關於他和耶戈爾終將走向對立的預示。
耶戈爾愛他,但是耶戈爾更愛共和國。遊競絕不懷疑,如果一旦得知這身體的身份,耶戈爾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那個作為共和國最大不穩定因素的帝國繼承人齊競,然後一輩子痛苦悲傷地懷念他默默無聞的地球愛人。
遊競不是個膽小的人,但他發自內心地恐懼這一天的到來。
賀敏行把他的沉默當成了思考,他寬慰地拍了拍遊競的肩說:“你在執政院是不是很難?”
遊競回過神來:“唔,還好吧。”他心不在焉地說。
“你的性格一定與耶戈爾合不來,這個人冷淡偏執,我猜他自命為天琴座的守護者,但是在我們看來守護者只有一位,就是共和國法典。”賀敏行露出一個自以為猜中真相的笑,“不過他在執政院的日子不多了,貴族們都知道,赫連定可是在社交場合暗示過,他們一年之內就會成婚,婚後耶戈爾不再擔任政府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