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錦宜聽說太子李長樂來到,忙站起身來,要往外避退。
桓玹道:“阿錦。”
錦宜回頭,桓玹凝視著她的雙眼,道:“若有人覺著你刺眼或者心裡添堵,那他一定是個無知膚淺,有眼無珠的蠢人。”
目光交匯,錦宜莞爾一笑,而後屈了屈膝,轉身出門去了。
錦宜出門的時候,跟太子幾乎打了個照面。
李長樂挑了挑眉:“酈姑娘?”
錦宜點頭:“太子殿下。”
“你……咳,”李長樂看看里間,又看看錦宜,笑道:“輔國沒事了吧?”
錦宜看著面前這張看著十分明朗和善的臉,卻不再像是先前跟他相遇時候一樣喜樂無心,便低頭道:“殿下進去看就知道了。”又行了個禮,忙不迭地出門去了。
李長樂回頭瞧了她一眼,一笑進內。
桓玹人在床上,見太子殿下入內,只是單手拄著床沿,微微垂了垂頭,代替行禮:“殿下,請恕我不能見禮了。”
太子早先一步上前,雙手虛虛在桓玹肩頭攏住:“輔國萬萬不可多禮。”
他仔細打量了桓玹半晌,松了口氣:“今日畢竟比昨天要好的很多了,今天一早我進宮去,父皇一直催促讓我快些來看,我看父皇的意思,倒是恨不得自己過來一睹究竟。”
桓玹道:“陛下可好麼?”
李長樂道:“父皇無礙,只是略受了些驚嚇而已。另外就是太擔心輔國了。”
桓玹道:“臣也沒什麼大礙了,請陛下跟殿下放心。”
李長樂道:“讓我看看您的傷。”
一名御醫上前,為桓玹把肩頭的袍子輕輕拎起,李長樂只看了一眼,雖然那最嚴重的傷已經被包紮起來,但周圍還有細碎的傷痕,斑斑件件。
他臉色一變,忙舉手遮在眼前,閉上雙眼道:“哎……”
御醫忙將袍子放下,桓玹道:“讓殿下受驚了。”
李長樂定了定神,再看向桓玹的時候,眼圈已經發紅:“我真想不到,輔國的傷是如此之重。”
桓玹見他眼中閃閃爍爍地有些淚痕,不由道:“殿下安心……容先生跟太醫都極為盡心,皮外傷的話不日就可痊癒。”
“這本該是我們當子女的該為父皇受的,”太子殿下喃喃了一句,“可是,又傷的如此之重,若是我……還不知能不能熬過來呢,且我聽說了照夜閣塌陷時候的情形,我捫心自問,就算在場,也絕對做不到輔國這種地步的,怪怪父皇憂心難安,這次若不是輔國,只怕……後果我真是不敢細想。”
桓玹道:“這種事不是靠想的,不管事先想多少次只怕也沒有用,非得要事情臨頭,才知道怎麼做,又該做什麼。所以,假如當時太子在場,以太子純孝的天性,興許做的比我更好呢,殿下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李長樂滿目欽敬,還有些感激之色,望著桓玹道:“多謝太師教誨,我一定會謹記在心。”
桓玹道:“對了,不知道照夜閣的後續查的如何?到底為何突然塌陷?”
李長樂神色微變,過了會兒,才低低說道:“工部跟大內的人都仔細看過,倒是沒有什麼別的痕跡發現,只說是因為年歲久遠,再加上數年前長安曾地動過一次,興許是搖動了地基,這次雪又下的格外大些,所以才會突然塌陷的。”
桓玹道:“原來如此,那想必是湊巧了。”
“是啊,”李長樂皺眉道,“我知道輔國在擔憂什麼,但……想想還是很不可能的,畢竟,誰又會想到那麼晚,父皇居然會臨時起意的去照夜閣呢?若說有人蓄意,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桓玹道:“殿下言之有理。”
李長樂看了他一會兒,似乎還有話想說,外間容先生道:“殿下,三爺,該換藥了。”
太子殿下忙站起身來,容先生跟御醫上前,又小心地請桓玹臥倒,把衣衫除去,將紗布輕輕地揭開。
李長樂忍不住瞥了一眼,便見他肩頭似乎被什麼鑿出了一個大洞似的,雖然旁邊的傷口多數已經被縫合,可仍是極為駭人。
太子殿下忙抬手捂住嘴,退後了幾步,在瞬間臉色都變白了許多。
***
桓玹並沒跟錦宜說的太過詳細,只是叫她知曉了事情的脈絡而已。
事實上,桓玹的確記得宮內照夜閣塌陷之事,其實事先他也曾安排過心腹,以不露痕跡的方式檢查過照夜閣上下,正如太子所說,並沒看出什麼異樣。
他記得前世之時,那夜近身侍衛將他從夢中驚醒,出來後才得知宮內出了事,他忙快馬加鞭進宮,才知道照夜閣無端塌陷,當時皇帝偏人在閣子內安歇著。
照夜閣建的特殊,是在假山石環繞之中,拱立而上,看來就如同一座山上的小閣子而已。雖然極小,對皇帝卻有著特殊的意義,有時候明帝心浮氣躁無法安穩的時候,便會來此躲避消遣。
當桓玹入宮之後,才知道情形比自己想的更加糟糕,照夜閣幾乎全毀,皇帝被壓在亂石之中,就算太監侍衛拼命救駕,皇帝卻仍是受了重傷。
桓玹命緊閉宮門,封鎖所有消息,太醫院的精銳御醫們都在殿內聽命。
經過兩天兩夜的搶救,才重新將明帝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
桓玹在這幾天裡一時也沒有合眼過,一邊命人搶救明帝,一邊命內務司跟大理寺聯手詳查,他不信平白無故照夜閣會自己塌陷,且正是皇帝在裡頭的時候。
足有三分之一的宮人被牽涉其中,審訊拷打,嚴刑逼供,有多少法子就用了多少法子,總之,不得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
但,事情卻仍然不了了之。
事後,欽天監秘密呈上了一份奏報,說是當天夜晚,長安城裡有一次極細微的地動……也許正是因此而導致了照夜閣之事。
但這地動,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皇宮都毫無感覺,也並沒有任何一間房屋塌陷,為什麼偏偏是這閣子?
桓玹知道,若是這件事傳出去,會引起什麼樣的流言。
每一次天降異象,民間隨之而生的,眾口一詞所指最多的,無非是“天子無道”。
如今一次“地動”,弄得照夜閣塌陷,天子重傷,這豈不正是“上天”對於天子的“警示”或者“懲戒?”
事已至此,桓玹所選擇的是亡羊補牢,秘而不宣。
所以就連錦宜都不知,那看似很小的一宗傳聞裡,竟藏著如此的驚天之秘。
***
這一次,為了免除前世的災難,桓玹用了點兒手段。
他把一份來自欽天監的奏報提前給明帝,說明了在這三天之中,皇宮西南方向將有一次小小的地動,一干人等最好不要往那裡走動。
照夜閣正在西南。
同時為了怕另生意外,桓玹提前一日便進了宮,以伴駕為名,“看著”明帝。
本來一切都有備無患,他做的不露痕跡,卻極為完美。
只是桓玹畢竟低估了明帝這無常的性情。
那夜,桓玹格外戒備,他也怕明帝突然哪根筋兒不對地跑去照夜閣,便故意要跟他對弈以消磨時間。
明帝的棋藝不算太精,桓玹卻得照顧他的心理,不敢過分贏他,免得他惱羞成怒,也不能露骨地輸給他,免得他覺著沒趣。
兩人對弈了五六局,有輸有贏。
明帝十分盡興,中途休息之時便笑道:“難得你有這種興質過來陪我,是怎麼了?我可是聽說了,你那位心上的小姑娘,今兒可是在你們府裡呢,你竟肯舍了佳人,跑來宮裡過夜?到底是跟人家生了齟齬故意躲避冷落呢,還是怎麼著?”
桓玹道:“陛下多心了。我跟錦宜……好著呢。”
明帝嗤了聲:“既然好著,你更不會跑下這樣好的親近機會跑來跟我下棋。你當我不知道呢,我看你是巴不得把成婚的日子提前吧。”
桓玹詫異:“陛下怎麼知道我的心思?”
明帝笑道:“哪有貓兒不吃腥的,你府裡的那個小孩子……叫什麼來著,你不是把他跟酈家的那個孩子一起送去翰墨了嗎?上次你還巴巴地去接,我可不知道你是這樣看重那兩個毛頭小子,無非是為了借機多見那丫頭一面。”
桓玹當真的欽佩起來:“陛下實在是明見萬里,竟連這個也知道?”
明帝得意洋洋道:“我什麼不知道?”
桓玹一笑,低頭又布棋局。明帝卻沒了下棋的心思,突然對他說道:“那丫頭的確長的有點像是阿羽啊,你是因為這個而格外喜歡她的嗎?”
桓玹愣了愣:“錦宜……真的像是阿羽?”
明帝道:“難道你沒看出來?”
桓玹拈著一枚白子,前生今世的種種在心底泛起,他搖了搖頭:“我實在並沒有察覺。”
“你自以為不曾察覺,其實你心裡無形中早就承認了,”明帝儼然像是個很懂男女之情的神棍,“不然,你怎麼在她之前冷如冰,在她之後就熱如火了?”
桓玹忍不住一笑:如果明帝說的是真,那麼前世他在娶了錦宜之後,就該立刻不由自主地撲上去,也不必默默地在心裡抵厭了她那麼久了。
那一句話,他本來藏在心裡,但是今夜,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桓玹捏著棋子,抬頭看向明帝道:“陛下,錦宜不是阿羽,我喜歡她,更不是因為她身上有阿羽的影子。”
“呃……”明帝微怔,仍要堅持己見,“情不知所起,你又哪裡知道……”
“我知道,”桓玹的目光清明,他輕聲道:“因為我從來都沒喜歡過阿羽。”
他輕輕地吐出這句,把棋子按落。
垂眸那刻,他自然沒有看見明帝微微收縮的瞳仁。
兩人談笑對弈,不覺將到子時。
明帝揮手推了棋盤:“困死了,我可不像是你,可以三天兩夜不合眼的,睡了睡了,明日再大戰三百回合。”
桓玹只得從命,送了明帝回寢殿,將走之時,又俯身小聲地叮囑了一句:“陛下,今夜只怕會有地動,記得不要出外。”
“好囉嗦,外頭還下著雪呢,這樣冷出去幹嗎?我又不是瘋了。”
明帝不耐煩地瞪他一眼,又道:“都怪你非要纏著我下棋,我竟忘了今晚上答應了羅美人讓她來侍寢,明兒又要聽她哭哭啼啼的抱怨了。”
桓玹嗤地一笑,放了心,自回了偏殿去安歇。
約略半個時辰後,有內侍匆匆進門,桓玹恰覺著一陣心潮湧動,驚而起身之時,正那內侍跪地:“陛下在一刻鐘前拐去了照夜閣了!”
桓玹大驚,顧不得說話,忙往外奔去,那內侍在後面,兀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原本說是去羅美人宮裡的,誰知道突然就改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