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是日, 東宮。
時值正午,太子殿下自外匆匆回來,入內見太子妃。
纖秀起身迎了,叫人備飯。
婢女們伺候太子殿下更衣洗漱過後, 纖秀問道:“殿下神色匆忙,可是有事?”
李長樂道:“兵部今兒又有緊急軍情回來, 邊疆的四城已經全都淪為戎人之手了。”說著, 嗐歎了聲。
纖秀吃了一驚:“這樣快?那接下來戎人豈不是要揮師秦關了?朝廷可有應對之策?”
李長樂皺眉:“內閣在商議,先前父皇讓我跟內閣商榷料理, 本要調撥京州的兵力前往救援,沒想到晚發了一步回信,邊疆的事態就更加惡化了, 真是瞬息萬變啊。”
纖秀心一跳,她的父親桓瑀先前就調到了京州任職, 若這次調撥去馳援掖城的話,這會兒指不定會怎麼樣。
李長樂歎了數聲,纖秀只得勸慰:“殿下不必太著急,先吃了飯再說。”
說話間, 廚下已經將飯食送來,兩人對面坐了吃飯。太子殿下向來是個豁然自在的性子,但因為這軍情實在緊迫, 吃飯之時尚且愁眉不展。
纖秀看在眼裡,心中憂慮。
李長樂只略吃了幾筷子就停了下來,纖秀見狀自也停住, 叫人收拾了去。
漱了口,太子突然問道:“對了,我從外頭回來的時候,怎麼聽人說什麼,府裡的三姑娘,像是要出家去?”
纖秀聞聽,道:“我也聽說了此事,先前打發人回去問,老太太那邊只叫我不必擔心,說沒什麼大礙。”
李長樂道:“到底是你的三姐姐,得閒倒要回去看看才是。我又聽說,桓府似乎想做主把她嫁到要遠去潮州的一個小官,這自然是委屈了她,興許這次她一時想不開就是為了這門親事。”
纖秀眉端一挑,卻仍不動聲色地笑道:“這個該不至於的,先前酈大人也不過是個官職卑微的,三姐姐都並沒有瞧不起他呢,這次絞頭髮之類的,也必然跟這個沒什麼關係。”
李長樂愣了愣,旋即說道:“這個不一樣,酈大人畢竟是在京內,那個若嫁了,這一輩子再見面只怕難了。”
纖秀掩口微笑,聲音和緩:“殿下實在是仁心慈和,這些事我祖母自然也都想到過了,她既然肯應這門親事,必然是那求親的人有可取之處,三姐姐嫁了他興許會夫妻和合,祖母大概是為了三姐姐著想,所以也不必惦記著能不能時時刻刻相見了。倒是難為太子殿下替他們想的周到。”
李長樂望著纖秀,他先前那一句“這輩子”,其實並不特指的桓老夫人等,也許還有他自己在內。
可纖秀卻像是沒聽出來,反這樣滿懷感激似的,倒是讓李長樂有些無從開口。
“其實,那小官我也見過,實在不算出色。”李長樂想了想,“三姑娘那樣的人品性情,該配個更好的才是。”
纖秀看他:“難道太子殿下有更好的人選?”
李長樂停了停:“我……”他猶豫地看著纖秀,心裡那個想法翻翻滾滾,終於無法再忍,“阿秀,我、我想……能不能也讓三姑娘到東宮來?”
纖秀聞言,心裡一涼,同時大怒。
纖秀自然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對桓素舸的那份心意,先前太子旁敲側擊,她只裝愚不知罷了。如今聽太子終於說出這句,一怒之下就要發作起來。
然而……
轉念一想,纖秀又生生壓下心頭怒火:“殿下……是厭棄我了嗎?”她的眼睛紅了,原本是因為憤怒。
“當然不是!”李長樂忙否認。
“既然不是,怎麼又突然這樣說,桓家已經出了一個太子妃,如今,連三姑娘也要到東宮,當個側妃嗎?”
纖秀聲音柔柔的,說的話卻綿裡帶針。
李長樂咬了咬唇:“我只是覺著,三姑娘那樣的人物,竟要遠嫁,竟逼得她要遁世……於心不忍罷了。”
纖秀含淚點頭:“太子殿下先前本該娶三姑娘的,偏偏取了不起眼的四姑娘,如今是後悔了。若真的憐惜三姐姐,那不如就休了我,再另外娶她,免得就算這會兒娶進來,也不過是個區區側妃,豈不是委屈了人家。”
李長樂忙道:“好端端地怎麼說這個?我沒有那個意思。”
纖秀道:“殿下雖沒說,我卻……”說到這裡,突然彎腰,捂著肚子面露痛色。
李長樂起身道:“怎麼了?”
纖秀慢慢抬頭,眼中的淚已經流了下來。
她含淚說道:“本來想告訴殿下這個好消息,先前見您為軍情焦急,不敢就說出來……沒想到您不只是為了軍情著急,還為了人……”
李長樂低頭:“到底是怎麼了?”
“早上因覺著身子不適,請了太醫來……才診出來,”纖秀吸吸鼻子,忍著哽咽:“我有了身孕了。”
李長樂瞪大雙眼:“這、這是真的?”
纖秀道:“這還有假麼?可如果太子不待見我跟這個孩子,那……”
“不要亂說,我哪裡不待見了。”李長樂忙安撫纖秀,又見她眉頭微蹙,想到她竟有了身孕,心裡格外喜歡,感慨之餘便道:“我、我先前不過是隨口說說,你別著急,好生養身體最要緊了。”
纖秀輕輕靠在太子殿下身上,歎道:“殿下也要好生保重身體,雖然國事要緊,殿下的身子也最要緊,我跟孩子的性命,可都在殿下的身上呢。”
李長樂擁著纖秀,擰眉點頭。
***
這日桓玹入夜才回來,期間錦宜擔心,派人去看在何處,起初是在內閣,後來聽說進了宮。
錦宜心裡總有點兒不踏實,直到他帶了一身寒氣回來,看見他的人,才算放心。
桓玹更衣洗漱,聽說今日莫夫人來訪之事,便問起來,錦宜也如實說了。
錦宜笑道:“我沒給你們這位大太太臉,她也還畢竟是大嫂子,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桓玹的臉才洗過,明淨如玉,微笑的模樣顧盼生輝:“我不高興的是,她竟找上門來,有沒有叫你生氣?”
錦宜越看越覺著喜歡,便哼道:“我才不氣呢,氣壞了正合他們的意了。找我比找你好,她那樣胡攪蠻纏,若纏著你哭天搶地的,像是什麼樣兒,且有些話你是不好說的,我卻不管那麼多。”
桓玹走到跟前兒,攏著她的肩膀,把她摟在懷裡。
錦宜舒心地靠著他,又緩緩說道:“我就是討厭,你敬她是嫂子,她卻把你當作了債主。只要她的心不足,這債不管你怎麼還,也終究還不上的,以後可別這麼著了,做盡好心的事,反落了無限抱怨。”
桓玹聽了這句話,心頭卻如同雷馳電掣,細想“債主”兩個字,入骨三分。
他原本可以為了桓琳死,所以為長房做什麼都是應當的,沒想到反讓人錯會了意,的確,大概對大太太來說,得是他替桓琳死了,才算是終於還了債。
桓素舸所做的種種,多半也有莫夫人教導之功,如果做母親的自小在耳畔屢屢教導,說她的父親是給桓玹害死的,那桓素舸心裡對他這個三叔會是怎樣的怨恨?行事那樣扭曲不可理喻,大概也有這個緣故。
錦宜知道這對桓玹而言畢竟是一樁心病,便不再提這個,又問:“你今兒去外頭幹什麼了?”
這本是隨口的問題,誰知桓玹看她一眼,沒有立即回答。
錦宜不由心動,撫著他胸問:“怎麼了,不能說麼?”
桓玹方道:“今兒兵部又有兩份急報……所以朝中的人都有些著急。”
錦宜忙問詳細,桓玹只得說了。錦宜聽罷心驚:“該怎麼辦?這一次他們來的怎麼這樣早呢?”
東極島返回路上,她隱約聽路人議論過兩句,只是也不大相信,直到譚六跟桓玹稟報的時候才明白是真。
桓玹道:“我也正在想這其中的癥結。阿錦,今天……”
桓玹猶豫了會兒,把她抱起來到了里間兒,見左右無人,便小聲說道,“雖然說,我早就對這件事做了預防,卻想不到他們來的比預料中快這許多。你雖不懂國事,但這種打仗軍情,是瞬息萬變的,就算我做了籌謀,也難保萬無一失,而軍情又關乎著國家安危……”
錦宜默默地聽著他說,聽他耐心地說了這許多,心裡更加覺著不安:“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桓玹停了停,道:“我是想說,我、我必得親自過去一趟。”
“過去哪裡?”錦宜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就認,非得他親口說出來才確信。
桓玹道:“我得去北疆一趟。”
錦宜聽了這句,猛地將他推開:“你說什麼!”
桓玹道:“阿錦你別生氣。”
錦宜瞪了他片刻,站起身來,轉身往外就走。
桓玹忙轉過去,不敢強拉她,就攔在她跟前兒,張手擋住。
錦宜走不出去,便道:“你攔著我幹什麼?”
“你去哪兒?”
“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別賭氣使性,小心動了胎氣。”
錦宜舉手在肚子上一攏,卻又不禁動惱:“你還記得這個?你關心他什麼?你都要去了,又要扔下我們了!你倒是放心!”
說著說著,眼睛不覺濕潤了,忙轉開頭去不叫他看見。
桓玹道:“阿錦……”
錦宜推開他的手,賭氣仍說:“你既然要去,那我就回酈家去。”
這會兒沈奶娘正進來送湯,見狀一愣,不知如何,錦宜索性道:“奶娘,收拾東西,我們要回去了。”
奶娘嚇了一跳,不敢答應,只看桓玹。桓玹向門口示意,奶娘忙悄悄退了出去。
錦宜皺眉:“你還攔著我幹什麼?現在你不是得忙於國事?又何必回來?就像是以前那樣住在內閣,一住幾個月的豈不乾淨?”
桓玹見她突然又翻起舊賬,又有些笑,又是心酸。
錦宜原本並沒想過前世種種,突然這會兒碰到她的逆鱗,那種種便又猛然浮現,錦宜道:“你更加不用跟我說要去這裡那裡,三爺決定的事,從來不必跟別人商議的,你從來都是想做就做,無法更改的,不是嗎?你走你走,你不走我就走。”
桓玹見她發作起來,索性張開雙臂將她牢牢抱住。
錦宜原本十分喜歡被他抱著的感覺,覺著安穩而牢靠,但一想到他要去北疆,仍讓她面對那生死未知,兩地牽掛,這懷抱自然也不可得,便掙道:“放開!”
桓玹突然說道:“你可知道,當初我在秦關,糧草斷絕,城內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民眾兵馬餓死。”
錦宜一愣。
桓玹聲音沉緩:“那次我在城內巡視,我看見一個婦人,抱著繈褓中的孩子,因為婦人沒有吃食所以沒有奶水,那孩子已經餓的……連哭都哭不出聲了……”
錦宜不禁屏住呼吸。
桓玹停了下來。
他深深呼吸,才又說道:“你可知道我當時想到的是什麼?我當時……想到的是你,我竟突然覺著恐懼,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陌生婦人,而是你,我絕不能讓那種情形出現。”
錦宜咬著唇,淚卻從眼中滴落下來。
桓玹道:“阿錦,現在也是一樣,軍國大事不是兒戲的原因,因為不僅關乎了國家的存亡,更關乎其中每一個臣民的生死安危。我不能有絲毫掉以輕心。”
錦宜無法回答。
她知道桓玹說的都對,但仍是無法面對他離開的事實。
“阿錦,”桓玹最後道:“相信我,這次,咱們一家都會安然無恙。”
***
雖然桓玹說的十分透徹明白,錦宜卻仍是不想理他,本是賭氣要回酈家,因被他攔著不放,就回到裡屋,上床向內臥倒。
桓玹見她生氣,晚飯也無心去吃,隨著進了裡屋,到床邊看了會兒,喚了兩聲,錦宜也不回答。
桓玹轉身到了桌邊,緩緩落座,卻見面前的針線簸籮的旁邊擱著一個裹起來的布包。
他信手拿來,輕輕打開看時,整個人心頭猛然一震。
這裡頭的,竟是一件沒做完的嬰兒的小衣裳,精緻細巧,針腳綿密,正是錦宜的手工。
桓玹眼睜睜地看著這件衣裳,就像是心頭最軟的地方給猛然擊中。
他愣愣地望著這小衣裳,想到前世,想到今生,心裡突然有一種衝動:什麼軍國大事,他不要再離開,橫豎一刻也不想離了她身旁。
桓玹起身到了床邊,從背後將錦宜輕輕抱住。
“阿錦……”他的呼吸都有些紊亂。
“我、我不走了,我不管那別的……”他嗅著錦宜身上的淡淡香氣,不顧一切地說:“我只守著你,守著你跟孩子。”
錦宜原本冷冷地閉著雙眼裝睡,也不想再跟他說話。
突然聽了這句,才驀地睜開雙眼:“你……你說真的?”
桓玹應了聲:“真的。”
錦宜動了動,桓玹會意地鬆開手,錦宜就翻身面對著他。
兩人目光相對,錦宜看他眼圈微紅,心裡一怔,微微起身,果然看見了桌上的小衣裳。
桓玹重將她摟入懷中。
錦宜本能地往他懷裡貼了貼:“三爺,我做的好不好?”
桓玹溫聲回答:“好的很,這孩子一定會喜歡。”
錦宜心底喜悅而酸楚,就哼了聲:“我做什麼你都說好。”
他理所當然地口吻回答:“那當然了,只要是你做的,什麼都是好的。”
錦宜偷笑,過了片刻才又問道:“你真的願意留下了?”
“願意。”
“真的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真的。”
思忖半晌,錦宜抬頭:“那你告訴我,前世……在北疆,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