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從心
「當真打算參加秋闈考試麽?」
宋嘉月忽來的一個問題,落到俞景行的耳中。
俞景行面色如常,邁步至羅漢床前入座。
他眼簾輕抬,看向跟在身後的宋嘉月,微笑反問:「你不希望我去?」
「不是,只是有點兒好奇。」
宋嘉月在俞景行旁邊也坐下來,眼巴巴看向他,「真的沒問題?」
俞景行又問:「有什麽問題?」
稍微猶豫過一下,宋嘉月說:「應該沒什麽問題吧,既然你自己想去……」
「擔心我?」
俞景行臉上笑意漸深,嘴角翹起,「還是不確定要不要信我?」
「那我相信你吧。」
宋嘉月點點頭,「你可以的。」
「外頭一直流傳著一些什麽樣的說法,我心裡也有數。別人怎麽說、怎麽想,我左右不了,這不假,但倘若波及到身邊的人還龜縮一隅,便該叫軟弱無能了。」
他雖不喜官場上的阿諛奉承、爾虞我詐,但也不抗拒這樣的一條路。
因爲要護得了想護的人,這條路便不得不走。
既然別無選擇,反復糾結則全無意義。
「曉得你是關心我才問,」俞景行頓一頓,又笑,「我受用了。」
關、關心他?
宋嘉月下意識否認,心裡嘀咕:也不至於多關心吧……
俞景行却伸手定住她的臉,看著她,語氣認真:「外頭有些人敢給你難堪、說一些不好聽的話,無外乎是因爲我這個樣子。你不往心裡去是你心好。」
「那些人總歸欠了個教訓。」
「何况……」俞景行笑容溫和,「不能叫他們一直這麽囂張下去。」
即便他如今也有辦法叫肅寧伯府的人知道疼,但畢竟指望別人替自己出頭,和放這些人一條生路其實沒有太大差別。他們依舊會輕視他,輕視他身邊的人。
宋嘉月定定看著俞景行。
她一時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
應該怎麽說?
俞景行是在說白雲寺那次的事吧,她已經忘了,可是他還記得。
不但記得,而且心裡面是存著不滿的。
這份關於董九給她難堪的不滿,他沒有保留的讓她知道。
雖然俞景行長相俊秀、氣質溫文爾雅,不是會讓人感覺高大英武的那一種,但宋嘉月幷沒有認爲他好欺負。只是這和俞景行直接向她表露心思不一樣。
是怕她哪天突然發現他也不是那麽好脾氣一個人,會受到驚嚇?
或者,是讓她明白他的决心?
瞧見宋嘉月楞住,俞景行收回手,臉上仍有笑。
他眼簾低垂,複說得一句:「你看,我也不見得是個好人。」
「怎麽樣才叫好人?」宋嘉月回過神,心神稍定,「被欺負也不還手,被辱駡也不還嘴,是這樣所謂的好人嗎?如果做好人要被欺負,那還不如不做好人呢。」
「你也不用把我看得那麽天真。」
宋嘉月道,「是非曲直,我分得清楚,非常事件非常手段同樣能理解。」
「不過……我覺得,我更希望你做的事情是你自己想做,才去做。如果是其他的原因,也不是說不可以,只是萬一將來失望了,很可能會因此而意難平。」
俞景行略略思索,問得一句:「爲什麽會失望?」
宋嘉月說:「比如,萬一別人不領情?」
俞景行繼續問:「那又爲什麽會不領情?」
宋嘉月:「……」
「是不需要還是有負擔?」
宋嘉月:「……」
「是別人,還是你自己?」
宋嘉月:「……」
「你在外面置酒樓,你把夏露放出去……我知道,你說相信我,其實也無關什麽信與不信。」俞景行用最稀鬆平常的語氣,對宋嘉月說著最可憐巴巴的話。
「方才你說相信我可以的,但若我實際上不可以,你也不見得在意。你沒有對我不好,你平日關心我、照顧我,甚至沒准還有一點可憐我。」
「但我對你來說,幷沒有那麽重要,是不是?」
「你今後無論想做什麽,我依然不會干涉,如果你需要,我依然會幫你。」
「這是我的態度,我不會騙你。」
俞景行說,「至於這些話,我原本不想提,可是總不能一直裝不知道。」
「我只是希望,倘若真的到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那天……」他將宋嘉月的手掌攤開幷放在她自己心口,「你可以問一問自己,我是否當真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俞景行沒有說一句重話,言辭克制,宋嘉月却啞口無言。
窗戶紙捅破便沒有辦法裝傻了。
明明一直在說話的人不是自己,但她依然生出口燥唇乾的感覺。
又仿佛是被什麽掐住脖子才無法開口。
覺察到俞景行要抽回手,宋嘉月全無想法的反握住。
他却微微用力,仍將自己的手抽走了。
「今晚,我會在書房睡。」
俞景行留下這麽一句話之後,起身走出裡間。
宋嘉月跟著站起身。
她呆呆站立片刻,最終垂著眼,抬手狠狠揉一揉自己的臉,嘆一口氣。
心緒混亂。
外面天才剛剛擦黑,宋嘉月勉强吃了半碗醪糟鶏蛋,早早睡下。
夢裡同樣滿腦子亂七八糟的畫面。
一時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一時是俞景行泛著苦澀的笑。
宋嘉月睡得半個時辰便醒了。
醒來躺在床上,睜眼盯著帳頂的花紋,她一遍遍回想俞景行今天的那些話。
是啊。
他一點都不笨,怎麽可能看不穿?
無非她耍起小聰明,以爲俞景行會看破不說破。
要乾脆借此讓他們兩個人恢復以前相敬如「冰」的關係嗎?
如果她遲早有一天要走……
這樣可能對她和俞景行彼此都會好一點。
「我只是希望,倘若真的到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那天……你可以問一問自己,我是否當真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到最後,宋嘉月心裡反復都是俞景行的這些話。
換來一整夜失眠。
翌日,宋嘉月精神渙散起床。
俞景行沒有和過去那樣等她一起吃早飯,他們也沒有一起吃午飯和晚飯。
明知俞景行就在書房,宋嘉月莫名鼓不起勇氣去找他。
即使去找,又大概不曉得該說什麽。
宋嘉月記得自己幹過類似的事。
那個時候的俞景行,會控訴她的冷淡,會和她要上一個說法。
而今,自己被這樣對待,才切身體會到不好受。
一個可以長久愉快相處的人,怎麽會像他說的那樣,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俞景行是不是覺得受傷了?
她爲自己做計劃、鋪後路,而他什麽都不知道,還想著爲她提供幫助。
宋嘉月意識到,自己的自私舉動沒准對俞景行造成了傷害。
這樣終究是不好的,而她有不可退却的責任。
又是俞景行選擇在書房休息的一天。
又是宋嘉月失眠的一個深夜。
被歉疚感折磨到無法安睡的宋嘉月,最終從床上爬起來。
她打上一盞竹絲燈籠,往俞景行的書房去。
連續幾日睡得不好,宋嘉月本是頭昏腦脹,穿過長廊時被夜風一吹,變得清醒了兩分。外面風大,庭院裡的草木被吹得獵獵作響,似乎是要下雨。
一如既往是麥冬守在書房外。
屋裡有亮光,說明俞景行尚未睡下,而麥冬看到宋嘉月過來,頗爲驚訝。
「少、少夫人?」
麥冬張口便結巴,跟著像猛然反應過來,驚喜道,「小的去通報!」
宋嘉月輕輕點一點頭,耐心等在外面。若是放在往常,她隨意進出俞景行的書房也不要緊。現在他們關係這麽僵,不可能還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
和麥冬前後脚從書房出來的人却是俞景榮。
他衝宋嘉月問過一聲好,寒暄道:「大嫂怎麽這麽晚還沒睡?」
「有點兒事情。」
宋嘉月矜持的笑笑,將頰邊被風吹散的發別到耳後。
俞景行沒有出來,她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待俞景榮一走,麥冬小聲道:「少爺說要睡了,讓少夫人也早些休息。」
他不想見她。
至少今天,他仍然不想見她。
「好。」
宋嘉月嗓子一哽,含糊說出這麽一個字,提著竹絲燈籠轉身往回走。
走出去幾步,心裡不平,一咬牙,她還是回頭了。
沒有再等麥冬通報,宋嘉月闖進書房。
一燈如豆,光影幢幢。
俞景行正坐在書案後整理著書卷,聞聲抬頭,看到大步走進來的宋嘉月。
走到書案前也沒有停下脚步。
宋嘉月繞到書案後,手中緊緊攥著那盞竹絲燈籠,站在俞景行面前。
書房外,驟然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落。
風聲雨聲裡,宋嘉月微微仰頭,望向站起身來的俞景行。
兩個人在沉默中對視。
此時此刻,猶似突如其來的,宋嘉月心裡滿脹著一腔酸澀情緒。
她明明不認爲自己有什麽可委屈的。
但看到俞景行冷冰冰對著自己,沒來由有些傷心難過。
有些事,心裡忽然有了答案。
當她無法自欺欺人,便不想如鴕鳥一般,躲起來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我沒有……」宋嘉月咬唇,克制心裡汹涌的情緒,語聲倔强,「我沒有覺得你無關緊要,也沒有覺得你不值一提。你不能這樣……誤會我。」
手裡的竹絲燈籠忽然滅了,她把燈籠丟開,往前又邁了一步。
她靠近俞景行,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看著近在遲尺的這個人,忽然想做點什麽。
這樣的一個想法從宋嘉月腦海裡閃過。
猶如石子被投入湖水,泛起無數漣漪,也驅使她做出行動。
四目相對,宋嘉月踮起脚,她心裡有一種親吻他的衝動。然而,那個人行動比她更快,在同一刻間,俞景行已然俯下身來,低頭沒有任何猶豫封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