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開解
俞景行醒過來時,外面天已經黑了。
覺察到身邊似乎有人,他偏頭瞧見坐在脚踏上、趴在床沿睡著了的宋嘉月。
十幾支蠟燭照得靜謐的房間裡一片明亮。
猶在睡夢中的人眉心微蹙,頰邊烏髮映襯得本就姣好的側臉愈顯精緻。
安靜看得宋嘉月半晌,俞景行抬手輕撫一撫她的鬢髮。同一刻,注意到宋嘉月似乎有醒來的迹象,他鎮定地收回手,仍舊維持偏著頭的姿勢,一雙眼睛望向她。
於是,當悠悠轉醒的宋嘉月甫一睜開眼,便覺察到俞景行的視綫。眼皮一抬,對上俞景行的眸子,瞬間變得清醒的宋嘉月連忙坐直了。
她這段時間一直有午睡的習慣,每天一到點就會忍不住犯困。
今天原本想硬撑著不睡,結果……
也不知道俞景行醒來多久了。
心下窘迫,宋嘉月定住心神以後連忙站起身:「我去喊張神醫過來。」
沒有想到之前枯坐太久,兩條腿有些不舒服,加之起身太急,她兩腿一軟又跌坐回去。倒是俞景行眼疾手快,伸手過來扶住她的胳膊,幫她穩住身形。
「謝謝。」
衝俞景行微笑道謝,宋嘉月略緩一緩,起身走了出去。
張神醫再一次進屋爲俞景行診脉,仍如下午那般只留下小僮,不讓其他人待在房間裡。診過脉,張神醫說俞景行情况已有所緩解,不似白天那麽凶險。
衆人稍微變得安心一點。
爲了防止夜裡有變,俞通海再三請求張神醫留下過夜,張神醫便答應下來。
朱氏早已叫底下的人備下厢房。
管三過來,將張神醫和小僮安置妥當,另安排四個丫鬟四個小厮服侍。
進屋探望過俞景行之後,爲不太過打擾他休息,俞通海、朱氏他們幾個都各自回去自己的院子。宋嘉月送走人,折回裡間,喂俞景行喝粥吃藥。
起初俞景行是想拒絕她來做這些事的。
宋嘉月却意外堅持,事實上,是因爲她心裡的負罪感暫時無法消除。
類似久病成醫,她曾經生過大病,對照顧病人的事懂得一些。
不至於笨手笨脚地添亂,因而宋嘉月才會堅持。
鑒於宋嘉月態度如此,俞景行到底順從了。
他半坐在床榻上,背靠荷花紋刻絲寶藍引枕,一面吃粥,一面回想張神醫的話。
張神醫說,宋嘉月去請他的時候,一張臉毫無血色幷且渾身打顫,顯見是被嚇得不輕。往侯府來的路上還提到前一天發生過什麽,怕耽誤治病而不敢隱瞞。
甚至宋嘉月當時哭了一場。
張神醫更說過一句:「你夫人當真很在乎你。」
俞景行心裡琢磨著這件事。
他在想——這個人對他,到底抱著什麽樣的感情?
喝過藥,宋嘉月捧上一個小攢盒問:「要不要吃點零嘴兒去去苦味?」
俞景行搖頭,她不多囉嗦,放下攢盒轉而遞過去一盞溫水。
接過茶盞的俞景行,慢慢喝一口水,問宋嘉月:「今天是不是嚇到你了?」
「你沒事就好。」宋嘉月回答得有些含糊。
「我曉得定然是嚇到你了。」俞景行却說得肯定,「且你必定想著我這樣,同昨天的事有關係,心裡頭自責,才會這樣喂我喝粥、喂我喝藥,是不是?」
確實是這麽一回事。
宋嘉月垂下眼,沒有辦法滿口反駁。
俞景行說:「你沒必要自責。」
「你沒有做錯什麽,何况……我反而你應該怨我才是。」
宋嘉月小聲道:「怎麽會怨你。」
俞景行:「我這樣,叫你白白跟著受驚操心,會有怨氣不才正常麽?」
「若嫁的人身體康健,至少便不必承受這些。」
說到這裡,俞景行話鋒一轉,「所以,你不怨我已經足够,自責絕無必要。」
「不提哪怕曉得我今天會躺在這裡,我也會那樣做。」
宋嘉月抬眼定定看俞景行半晌。
不知道要如何形容。
只是覺得,這個人當真不壞,明明遇到那種事,還反過來開解她。
「我明白了。」
宋嘉月衝俞景行笑一笑,「那你快點好起來吧。」
俞景行這一次倒下,把宣平侯府一衆人嚇到了,幸好有驚無險,之後則無疑需要安心靜養。他暫且不能去張神醫那兒,張神醫仁心,每日都會過來爲他診脉。
宋嘉月更加沒有心思在意別的什麽,只想著把俞景行照顧妥當,讓他的身體儘快好轉。因而直到許久以後,宋嘉月才猛然從丫鬟口中聽說董齊光鋃鐺入獄之事。
事情早已傳開,是她自己不關心才遲遲知道。
然則董齊光好歹出身伯府,宋嘉月覺得,伯府不倒便必定會保住他。
無論如何,肅寧伯府都不屬小門小戶。
伯爵之家自有自己的人脉關係,會有能求得開恩的門路。
但這個人哪怕能吃點苦頭也好。
最好是經過這一次教訓,他往後不敢再如此張狂。
宋嘉月壓根沒有把這事和俞景行聯繫在一起。
在她眼裡,那人只是一個病秧子而已……這樣的事,即使有心也未必有力。
有張神醫的調理以及宋嘉月的照顧,俞景行的身體日漸好轉。
而在休養期間,他還得到一份禮物。
宋嘉月找來厲害的工匠,指點著讓對方給俞景行做了一把黃梨花木的輪椅。她想的是,這樣一來,平常就可以推著俞景行去外面轉轉,也不會太累。
俞景行看到這份突來的禮物時,懵了半晌,有點兒哭笑不得。
他沒忍住問:「我已經快下不了地了嗎?」
「不是啊。」
宋嘉月上前把他拉到輪椅上坐下,「你試一試怎麽樣,不好讓師傅再改。」
擁有新「坐騎」的俞景行,被宋嘉月推到侯府的花園轉了一圈。原本他是有些抗拒的,可是聽到宋嘉月一路上嘰嘰喳喳像隻喜鵲一樣和他聊天,他改變了主意。
回到壽康院,俞景行坐在廊下曬太陽。
宋嘉月領上兩個丫鬟,圍著院子裡棗樹摘甜棗兒。
丫鬟取了細長的竹竿過來打棗。俞景行看宋嘉月站在棗樹下,仰頭巴巴地看著頭頂累累的果子,兩眼放光,像個小孩一樣,一點點東西便滿足,不由嘴角彎一彎。
斑駁光影落在宋嘉月的臉上,微風輕拂頰邊碎發。
她嘴邊的笑閃閃發亮。
只是尋常普通的畫面,時間却仿佛倏然走遠。
俞景行有一瞬錯覺自己一直看著她,過了很久很久,還是這個樣子。
心緒在刹那變得平和而安寧。
俞景行看著宋嘉月一雙手捧著甜棗,笑盈盈朝他走過來。
丫鬟把棗拿去洗了,又另外新切了一碟寒瓜、剝了一碟新鮮菱角。
宋嘉月和俞景行幷排坐在廊下休息。
「這木輪椅感覺怎麽樣?」
宋嘉月嘗一口甜棗,滿意點頭,問俞景行道。
俞景行沉吟中選擇說實話:「不是很喜歡,有種自己變成了廢人的感覺。」
宋嘉月微愣:「這樣嗎?」
「但確實方便不少。」俞景行笑,「也不會覺得累。」
宋嘉月輕眨眨眼:「那留下?」
俞景行頷首,表示認同。
「等你需要的時候再用。」終於鬆一口氣的宋嘉月,含笑補上一句。
如是又過得兩天。
朱氏的一位長輩去世,她收到消息以後,帶著俞景榮和俞舒寧回祖籍奔喪。
大約因爲和宋嘉月關係變得親近,俞舒寧這段時間也常常會跟著俞景榮過來看一看俞景行,而朱氏更是經常關心俞景行的身體。他們一走,侯府變得冷清了些。
也僅僅感覺到不如往前熱鬧。
在其他的方面,則幾乎對宋嘉月沒有影響。
之後沒過多久的時間,張神醫說俞景行已經基本恢復,讓俞景行和過去一樣去他那裡接受診治。宋嘉月到這會兒,才從俞景行口中得知一件事。
原來,俞景行在張神醫那裡學了一套强身健體的拳法。
由於最初做起來難免痛苦,他沒有叫長輩知道,怕他們會因爲擔心而阻止。
宋嘉月記得開始她去張神醫那裡接俞景行回府,他確實常常看起來比早上去的時候更虛弱。是以現在俞景行這麽說,她感覺兩件事對上了,幷不懷疑。
俞景行去張神醫那裡,不用照顧他的宋嘉月變得十分清閒。
因爲俞景行說不必,連往日的接送都免了。
這天,宋嘉月帶著丫鬟去逛街順便置辦些東西。
後來她坐在馬車裡等夏露去買糕點,忽然聽到外頭百姓驚慌失措的動靜。
宋嘉月奇怪,要掀開簾子看,却被馬車外的秋月阻止動作。
秋月說:「小姐別看……」
宋嘉月收回手,轉而問:「外頭發生了什麽事?」
秋月道:「是安樂郡主的那頭猛獸……不知是怎麽的,竟然跑出來了。」
沒有想到會撞上這事。
聞言,宋嘉月又伸手去掀簾子,秋月連忙說:「有人受傷,小姐還是別看了。」
已經有人受傷?
宋嘉月皺眉,她今天出門沒有帶護衛,車夫也是侯府的老僕,總不能老僕、自己或者丫鬟上去鬥那藏獒……正思索要怎麽做,又聽見秋月一聲驚呼。
「小姐,是明珠表小姐!」
沒有想到事情發生得這麽迅速,宋嘉月一楞,决定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