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畫堂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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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轔轔,馬蕭蕭。
一隊紅旗儀仗武士在前開道,馬蹄聲急促卻不雜亂,齊整肅穆的數萬京畿精兵,黑盔鱗甲,軍容整肅,威風凜凜,正隨著號令前進。
熱血男兒家國夢,邊疆告急,他們正是要前往天朝的西北咽喉——榆蘭關,為在那與胡虜浴血奮戰西北軍給予支援。
隊伍中部靠前的一隊小將尤為打眼。清一色的銀盔甲,坐騎也是神駿非凡,輕輕揚蹄前進,帶著一陣風,吹得盔帽上的簪纓與手中長槍上鮮妍紅纓隨風舞動,無比瀟灑恣肆。金光燦燦的日陽灑滿大地,映照得他們的面容彷彿鍍金一般,華光流轉,七八分的英俊也映襯成了十分,何況是這般英武年少的將領呢。
「呀,是羽林衛的那些小夥子呢!」沿街送行的百姓有眼尖的,便大聲地叫嚷開來。
羽林衛起源漢代禁衛軍。西漢武帝時選拔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之良家子,守衛建章宮,其意為國羽翼,如林之盛。大楚國開國帝君頗有漢武遺風,仿照建立羽林衛,篩選勇武的世家子,守衛帝都鳳城,跟隨天子出行,作為京畿重要的軍事後備力量。
羽林衛入選嚴格,不僅需要勇武過人,熟讀詩書騎射,還要求心智毅力超群,不定期的淘汰人選,只留下最精銳的部分。所以開國以來近百年,羽林衛不僅是一種延續軍事傳統,更是各個家族榮譽的象徵,良家子弟無不以編入羽林衛為榮。
這些羽林郎們都是青春年少的好年紀,又正逢出征的時機,不僅能圓保家衛國的熱血夢想,馳騁疆場,還可有機會建功立業,光宗耀祖。英氣勃勃的面容上,更有期待與驕傲,更添魅力。
「對呀!對呀!是羽林郎啊!今歲元宵夜,我曾看到他們騎著馬巡視朱雀大街,真真是英俊逼人,呀,左首那人,莫不是薛家二郎?」
「在哪,在哪,好阿姊,快快指與我看看呀!」街角處一群妙齡少女,推推攘攘地笑鬧著,恨不得將身子再拔高些,好去看看那傳說中的薛家玉郎。大楚國力強盛,民風開放,旁人也只看著是少女貪看少年郎,不過一笑了之。
「咦,玉郎美則美,卻不是我喜愛的那一類,左數第三位,似乎是周家的郎子,卻不知是三郎還是四郎,風流倜儻。」
嘰嘰喳喳的討論聲,即使隔得有點遠,她極佳的耳力還是捕捉到了。略略煩躁地將手中哥窯冰裂紋茶碗放下,雅間內靜悄悄的,數位侍婢低眉斂目,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大軍今日拔營出征,小貴主早早地吩咐定了茶樓的頂間,卻又不是視角最佳的四海茶樓,只是次佳的雪濤館,偏偏又不捲起竹簾,只一直靜靜地喝著茶。摸不準她的心思,僕婢竟沒有一人敢多嘴出聲,生怕惹著了貴主。
「……」她霍然起身,雙丫髻上一串明珠珊珊欲墜,走到了窗前。柔潤玉手觸碰到那精緻的湘妃竹簾,竟又停了下來。
「……誒,姊姊你們都覺得薛家郎君,周家郎君,李家郎君出眾,可我總覺得,右首第二位郎君,似乎是最為英俊的那位呢,卻也不知是哪家子弟……」一個稍稍顯得幼嫩的聲音響起,似乎才是荳蔻年華的小女郎。
「嗤——」熱鬧的女郎們的聲音有一瞬間的沉寂,「……妹妹呀,看人可不能光看皮相,那一位……呵呵,就是沈家的「那位」郎君呀……」
似有若無的嘲諷,她耳尖一動,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不滿,手指無意識地絞上她今日穿的六幅黃櫨色淩霜花紋絞纈裙。也只那麼短短的一絲凝寂,隨即又被她們討論歡呼笑鬧戲謔聲覆蓋了,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其實不僅僅是她們的聲音,還有馬蹄聲,金戈鏗然的長鳴聲,還有各種各樣的嘈雜的聲音,衝擊著她。莫名地覺得一陣煩躁,卻又不願離開。
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這麼的,這麼的反常。修剪得齊整的指甲在手心留下四彎淺紅的月牙印,有點兒疼,她渾然未覺。咬著唇,一雙碧清秀眸卻朝著竹簾間的縫隙向外飄去。
右首……第二位……
隊伍已經遠去,只有數個銀黑小點在遠處攢動著。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刺了一下,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剎那間貫穿了全身。既是解脫,又是空落落的微微的疼痛。此刻,那遠去的銀白盔甲背影,便長久地留在她的記憶中。
「二娘子,讓奴來幫您掀起簾子罷。」僕婢中最為穩重的慶娘看了半響,終於上前搭話,同時不忘小心翼翼地改了口。
她依舊不言不語,尚顯稚嫩的芙蓉面冷冽高傲,已經初初顯出絕代的風華來。雖然沒有開口,卻也很滿意慶娘的機警。
抬了抬下頜,那簾子便一寸寸地捲了起來。隊伍已經行了大半,街邊百姓仍喧嚷不休,一派盛世景象。
此去,大抵無定河邊,多少還是得添幾具白骨的罷。盛世安平喜樂,是需要無數血 肉 澆築的。突然感到一絲無能為力的悲哀惆悵,一彎玉頸低垂,兩道羽扇也似的濃密睫毛投下鴉青 陰 影,掩飾了情緒。
「二娘子,倒也不用太過憂心,三殿……不,三郎君吉人天相,定能平平安安地凱旋歸來。不過此刻,隊伍已經遠行,怕是難再在人群找出三郎君了。」慶娘察言觀色,小心地勸了一句。
以為小貴主不會再搭理她,卻聽得一句,「罷了,罷了……左右現在也看不到什麼,先回去罷……」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揉過金粉似的燦爛日陽奔瀉如河,溫暖熱燙得有些強烈,他逆著光,受不住那樣灼熱的明亮光華,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鳳城,已經離他,很遠了。即使這樣遠遠地望著,那巍峨雄壯的城牆,守衛的軍士,仍舊是那樣的威嚴。大楚的帝都,鳳城,永遠是那麼壯麗,四方來賀,八方來朝的恢弘氣度。朱雀,青龍,白虎,玄武四條主 幹 大街,能容十六輛馬車齊驅並進。這座古老的城市有太多的傳奇,漸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它卻永遠那樣繁華富麗,氣象萬千,掌控著天朝的所有脈絡,多少傳說,多少的軼事,多少的風流人物。
回頭,又是為了記住什麼。
自嘲地笑了一聲,戛然而止,好似一枝剛剛綻放的花兒就被嚴霜凍住。並沒有什麼可記住的。十七年了,他在鳳城長大,在這錦繡堆珍寶地中渾渾噩噩地過了十七年。他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起,進入集賢院讀書,然後參與羽林衛的選拔,穿上銀盔白甲,握著紅纓槍,好似真是威風凜凜的鐵血男兒一般。
其實他什麼都不是。骯髒的臭蟲而已。
早些離開罷,早些離開罷。他決絕地轉回頭,輕輕夾了馬腹,讓座下愛駒腳程略略加快些。逃避一般。
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舉目遠望,前方大路茫茫,天地間莽莽蒼蒼,遠處群山綿延不休。也許,在那遙遠又苦寒的邊疆,人人都不願意去的清苦的西北關隘,會是他的棲息地。
這個朱牆碧瓦的華麗古都,還有那些他守衛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宮室,最好是再也不要見了罷。唯一可以留戀的,大抵是那些屋簷下的鐸鈴,無論風吹雨打,一直陪伴著他,偶爾風來,玲玲作響。
他搖搖頭,腦海裡浮起一張尚殘留了三分稚嫩的秀容,那樣秋水神光的懾人,驚心動魄的絕世之姿,又是那樣的高傲。
博珍,楚博珍。
又是一聲無聲的自嘲,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又是無喜無悲。彷彿,了無牽掛。
東六宮通往西六宮的路,是一條橫貫東西的長巷。
長巷西端在東六宮之首未央宮深處,前朝時是剛入宮的良家子們住的地方,人稱永巷。本朝住的則多是宮匠、繡女等手藝宮人。
長巷往東去,過了一道門闕便是長樂宮。進了長樂宮再一直往東,出了霸城門,再走不久便是折柳送別的灞橋。
今日清晨,她就乘著一輛雙馬青油小車,悄悄地從西六宮中的康寧宮,一直走到灞橋口的雪濤館。此刻她戴著幕籬,緩步走下茶樓,門口已經安靜地停了一輛駟駿華蓋車,四匹棗紅馬高大神駿,難得是幾乎一致的身形。她輕輕嘆了一聲,搭著僕婢的手踏上去,拉開分隔內外主次間的雕花白紗屏,卻見一位姿容秀麗的女子跽坐於團花墊上,一襲深紅牡丹紋深衣,如雲烏髮上簪著華勝花鈿。
「景康,快過阿姐這邊來。」女子緩緩開口,舒緩柔雅。
她卻似發起脾氣,面色不虞,只堵著氣不看她。雖然知道出宮定是瞞不了阿姐,但被直接這樣被逮個正著,她也是不甚開心。
直到紗屏被僕婢合上,確定沒有什麼人來打擾——深紅衣裙女子,當朝楚帝長女,景端公主楚博雅才好笑地將小少女招過來,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她才狀似不情不願地枕在阿姐腿上。
「博珍兒今日是來看你三哥出征嗯?」她改了口,小少女才略略滿意地點了點頭,嘟囔著往阿姐腰腹處蹭著,又彆扭又愛嬌。
「沒事的,你三哥……定能平安無事。」她安撫性地拍著她瘦弱的脊背,含了一絲淺笑。她是楚帝第一個孩兒,博珍則是現在最為年幼的,博珍母妃早逝,長姐如母,博珍倒是很黏著她。
馬車平穩地前進,風揚起窗簾,天光清明,灑落一車。
長巷兩側城牆高聳,天空便只有窄窄的幾丈寬。晴光斜斜落於對面牆上,光影如割。鳳城內多古樹,尤其是長巷旁,楊花依舊漫天飛舞,樹蔭當風搖擺。高牆上的城闕半掩在它的枝椏間,簷角佔風用的銅鈴叮噹作響。她聽著那熟悉的聲音,思緒彷彿飛得很遠。那張似笑非笑的,英俊風流的面容,一雙秋水般的深眸中,隱含了一絲譏誚。
「……呵,景康……公主。」
是不是來看三殿下楚元卿?她淡漠地轉了個頭,閉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呵……那一點心思,她不清楚,但是……肯定、肯定不止為了三哥。那還為了什麼呢,她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
直到躺在寢殿柔軟的床榻上了,她還是思緒冗亂,不願去梳理,不受控制地放任自己意識放空。春夜還是有點清寒,窗邊雨聲淅瀝,隨風飄灑,蔥綠幔帳外的博山爐的香霧也像是凝住了,身下厚實的茵繡羊絨毯好似沒有以前暖和,她蜷縮起來。
小腹深處一陣疼痛,從未體驗過的刀絞一般的疼痛。她抱緊了身上的錦被,試圖獲得一絲溫暖。恍惚中想起一雙手,背著光,她只記得那人銀色的盔甲和深紅的漳絨披風,溫暖乾燥的手心,讓她肌膚都顫慄起來。
疼痛中似乎有一絲陌生的東西在萌動,她不知道,一整天,她都是這樣恍恍惚惚,面上不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屬於她自己的秘密……
「啊……」她痛吟一聲,腹中疼痛愈加劇烈,腦袋中空落落,身上虛軟,全身都是空落落的,唯有那疼痛,和那萌芽的東西,是唯一的存在……
「……沈……沈長歌……」她終於失神地呢喃出那個名字。她不知道,不瞭解,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情愫。
好疼,好疼,她翻身起來,想要叫慶娘,渾身好冷,好冰,好疼。
勉強直起身子,掀開錦被,卻發現自己玉色寢衣上暈開一團暗紅的痕跡。她睜大了眼睛,滿滿的恐懼,「慶娘!慶娘!……」
這個春雨夜,三萬京畿精兵暨天子親兵羽林衛,拔營前往西北。
景康小公主,也真正成長為一名少女。癸水初至,一陣兵荒馬亂暫且不提。她換了嶄新的寢衣,懷裡抱著一個暖爐,長姐匆匆從她的宮殿趕來,為她細細講述了許多,最後欣慰地摸著她的頭說,「博珍兒,終於要長成大姑娘了。」
她怔怔地看著被縟,不知道在想什麼。慌亂一下便過去,沒有少女的羞澀與不安,只有那朦朧的,朦朧的……她也說不上的惆悵。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