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畫堂春(3)
又是一年秋狩時節。
鳳城城郊十里外的上林苑旁,便是西山圍場,大楚朝天子春狩之地。同時也是官宦家子弟鍛鍊騎射的地方。時下講究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均不可廢。天家對世家子的要求又頗為嚴格,集賢院,知微館的學生均要修行騎射,國力強盛,民風又很是開放,不管是世家子,還是普通的民眾,走馬蘭台行獵遊冶的活動都蔚為風尚。
況且一年多來,邊關屢傳捷報,他們又有什麼可以憂慮的呢?
「籲——」一聲清亮至極的馬嘯聲,旁人便知是景康公主到了。也是,除了天之嬌女,還有哪家閨秀膽敢如此放肆在圍場入口策馬狂奔,能擁有這樣一匹「海龍種」的神駒。
「貴主,一起吧。」慕容洛看到那容色傾國的小姑娘,立刻策馬上前,心醉神迷地望著她,討好地開口。
他原是鮮卑慕容部的後裔,前朝屢屢犯邊。自從太祖驃騎掃掠河西走廊後,才逐漸歸順大楚。文華大長公主下降其王,與大楚結成翁婿之好,鮮卑王庭便逐漸也派了王室子弟前來鳳城學習漢家文化。從而也令世人得以領略以美姿容而聞名的慕容家兒女。
真是不知道前世欠了這個小公主多少債,被她呼來喝去竟也心甘情願。來帝都之前,他就聽說楚帝幼女景康公主絕麗傾國,聰慧非常,擅騎射工書畫,不知多少青年才俊遙遙思慕。更有甚者,今歲春闈,竟有舉子戲言,「某進京趕考,不敢言蟾宮折桂,只為一睹貴主芳容耳」,無數風流才子為之折腰,為其吟詩作賦爭相傳頌。
本以為是世人愛重美色姿容,誇大傳聞。一個才將近十四歲的小女孩,怎麼就稱得起這麼多的讚譽?
然後一見景康,方知世間有鍾情。他找不出合適的言辭來形容,只想著天山上最美麗的雪蓮花也不過如此罷,一顆風流浪蕩的心盡數系在這個高傲的公主身上。
「嗯。」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一身寶石紅胡服,青黑羊皮小蠻靴,勾勒得身姿曼妙,腰背秀挺,曲線婀娜。騎在一匹雪白無暇的神駒上,秋陽揮灑,一張白玉面竟毫無瑕疵,水汪汪的明媚大眼顧盼生輝。
諸位閨秀暗地裡恨不得撕了手中的帕子。也不知道這一年多景康公主轉的什麼性子,原先只是高傲寡言,後來竟變得熱衷於走馬章台,嬉戲遊冶,引得一群狂蜂浪蝶,世家公子跪拜在石榴裙下,偏生又不表態。這群高門貴女心中都是滿滿的鄙夷,只恨公主霸著這些好男兒,她們又沒膽兒染指。
策馬山林之中,秋季正是獵物肥美時。幾乎半個西山都是皇家圍獵的範圍,時常可見雉雞野兔出沒,甚至還有春季放生的一批小鹿,此刻也是膘肥體壯。博珍在集賢院中的騎射功課是一流的,然而此時她卻沒有什麼射獵的心情,鬱鬱寡歡,只信馬由韁,任著愛駒驚帆漫步山林。
慕容洛自然也是騎射的好手,本是想著這次行獵,要在景康公主面前一展身手,討她青眼。不想她卻心情低落,一時間也不敢隨意拉弓引箭,只得絞盡腦汁想著一些俏皮話來逗她開心。
誇了她今日的裝扮,又說她發上那枝藍寶石歲寒三友頭花配不上她的美貌,應該戴上他們慕容部的特色首飾才能顯出她的美來;又說她的坐騎神駿非凡,不是尋常馬匹能夠比擬。
她只聽著,默不作聲。當然,她是楚帝幼女,深得楚帝溺愛縱容,一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當時挑選坐騎之時,汗血寶馬,海龍種,純血種,琳瑯滿目地排了一排任她挑選。本來一匹赤紅的汗血寶馬最為珍貴,她卻一眼挑上現在這匹雪白的海龍種,驚帆。
「公主好眼光,海龍種雖然稍稍遜於汗血馬,但是靈性十足,耐力非凡。這一匹是野馬王與純血馬的混種,完全不次於汗血馬。」當時那位馬倌拈著鬍鬚笑嘻嘻地說道,「說來,這匹驚帆和沈小郎的追風,還是兄弟呢。」
她心神晃蕩,一雙美眸望向前方,毫無焦距。層林漸染,金黃赤紅赭石深青交織,宛若濃墨重彩的工筆劃在面前展開,秋陽明媚,斜對面的青年男子面若傅粉,高鼻深目,也是絕俊風流的人物。
卻不是他。
驚悚地發覺心中所想,她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卻聽到慕容洛低聲嘆息了一聲,「貴主,幾日不見,我好生想你。」
誒,說什麼都是淡淡的,這位天朝的掌上明珠。他不禁有些低落,只能大膽地吐露愛慕,將一片真心展露給這位驕傲的公主看看,乞求她的憐惜。
她聽聞,也不禁有些動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面上不顯,「嗯,予也很是掛念慕容郎君。」
瞧瞧,仿似還是她調戲了人家一般。慕容洛無奈,心裡卻因這一句話雀躍了起來。窺著這小公主的神情,得寸進尺地伏低做小,「貴主,明天大軍就要回城了,某倒是想沾貴主的光,也好瞻仰大楚精兵的氣度。」
啊,明天,明天他們就要回朝了。最疼愛最縱容她的三哥楚元卿,還有他——美眸中燃起一簇幽光,心中冷笑,面上卻是巧笑倩兮,「好啊。」
沈長歌,沈長歌。
「長歌。」楚元卿一身輕便鎧甲,走到他身旁,拿出一皮囊的醇酒,「涼州上好的葡萄酒。」
他倒也不客氣,揚起頭就是一陣痛飲,罷了一滴紫紅酒汁滑落嘴角,「好酒!」篝火熾盛,灼熱的溫度將週遭的景緻都虛化了,只有一片不停跳動的橙紅暖焰。空氣裡飄著烤 肉 的香氣,難得的輕鬆。
也是,明日,他們就要回到帝都了。
偏頭看了看三殿下楚元卿,也是楚家人一貫的好相貌,清儀出塵,風流意蘊。只是在戰場上,也是鐵腕冷血的小將。合他的脾氣。
他天生就是孤高寡言,難得在西北之時三殿下莫名地對他青眼有加,幾次佈兵行陣都拉著他一同探討。又是數次一同出生入死的,漸漸地竟也結下同袍之誼。他本是不願回到帝都,只是楚元卿意味深長地挑眉笑了一下,「長歌,你的心思我也明瞭。只不過這一趟還是先回去論功行賞罷,左右朝中還是得派人再次前往西北駐守,到時候過了明路,方是正經。」
想想也是,他作為京畿軍前往西北支援,無故留駐,也不太好說。只是——他的確,的確很反感回到鳳城。
不過,唯一吸引他的,大抵是想看看那位小公主,到底出落成什麼模樣罷。
真是魔障。
目光微微凝滯,合上眼。卻又想到在靈州之時,小勝數場,督尉犒賞他們,特地從涼州招來一批官伎,神色曖昧地和他們說說去鬆乏鬆乏。
自然是慣例罷了。將士浴血拚殺,也不過求有美人酒 肉 ,好好快活一番。
倒也是不俗的女伎,比起那些庸脂俗粉的營妓來,顏色身段自然是好得許多。甚至還有與胡人混血的異域風情的女郎,身姿高挑,熱辣嫵媚,也是漢家女少有的風情。
一眾伎子又何曾見過這般年輕英俊的羽林郎們,大受歡迎,恨不得使出千般手段纏綿留戀,他自然也是搶手的。他長得俊,又無人知曉他的身世血脈,不少人對他大獻慇勤,盡出百寶勾搭著他。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他意亂情迷中,竟然只浮現出那一夜,她衣衫淩亂,殷紅牡丹花瓣灑落一身,雪胸雖只微微隆起菽發初勻,卻滑膩如同浸 乳 絲綢,酥融嫩柔。
再也碰不得旁人,一下推開了黏在身上的女伎,獨自一人走到護城河邊上飲酒。夜風寒涼,酒入愁腸,思緒便飄得遠了。
玲瓏嬌態,容色傾國。卻不完全是他惦念的理由。
晶瑩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死死忍著不讓掉落下來,高傲,執拗,一絲隱含的脆弱,可憐巴巴的小模樣,令他喉頭一緊。
真是……又驕橫,又可愛,他心裡燃起了火,剎那間他渾身血脈賁張。一顆死寂的心歡快地跳動起來,真是、真是……偏執又 陰 暗的想法,真想把她撕碎了吞下去,這樣,她就永遠是他的了……
又灌了一大口酒。
有些年頭的葡萄美酒,冷冽,滑過咽喉落入食道,隱隱地燃起火焰,燒得渾身暖燙。就像她,絕麗無雙的景康公主。
不過,他要是真敢撕了她,不要說旁邊這位三殿下就能提刀追殺,她肯定也是立刻惡狠狠地賞他一頓利爪。倒也舍不得。
終究,他早已決定此生獨身一人。那個小公主,就當做是少年時最後一場旖旎美夢罷。懷裡藏了一對頂級的青金石手串,是他私自扣下的戰利品。
他的小公主,膚色如凝脂軟玉,比起胡姬來也毫不遜色。帶上了一定很好看。
人聲鼎沸,街道旁早已擠滿了人。爭相看那凱旋歸來的大軍,大楚朝的驕傲,當然還有許久沒有見到的羽林郎們。
她是皇族貴胄,早早地策馬出城。與她的大皇姐,兩位皇兄,還有朝廷重臣一起迎軍回朝。
景端公主比她年長十餘許,下降蕭家次子,二等平南將軍蕭燕檀。亦是援軍之一。此刻景端公主目含深情,雖然仍端坐馬上,卻顯出一分心焦。她看得酸溜溜的頗不是滋味,心中也不知道把大駙馬罵了多少回。
她生母早逝,雖然是楚帝幼女,後宮嬪妃對她不過是面子情;楚帝雖然縱容,最疼愛的卻是景端;三兄固然親近愛寵,也不經常在身邊。唯有景端公主長姐如母,她很是依賴,故她從小便學會和大駙馬吃醋。
景端看得她這般,心中愛憐,只得策馬走向她,拍了拍她的肩背。「好啦,博珍兒,你三哥就快回來了,莫不成你要鼓著這張臉去看他?」
話剛落音,但見前方一隊旌旗獵獵,馬蹄聲聲。遙遙望去,便隱約看見一絲黑浪,正向他們湧來。
「呀,是京畿軍,他們回到了!」周圍開始騷動了起來,
隨著聲音越來越接近,塵土飛揚,依稀便可看見領頭的儀仗軍,紅旗翻飛,金瓜侍衛開道。三軍主要將領的面容便逐漸清晰了起來。
主帥柴雍,大駙馬蕭燕檀,平北候許繼鵬,還有一眾副將督尉,皆行軍禮,朗聲喊道,「不辱使命,凱旋歸朝!」
宏亮聲線響徹曠野,以下諸位將士皆隨著呼喊,海浪一般此起彼伏,無端地生出盛世豪情的滿懷躊躇來。
她心彷彿被紮了一下,暗恨著自己為什麼今日要跟著來。手足無措,恨不得抓起一張絲緞遮住臉,斜眼卻瞟到一直緊隨在自己身側的慕容洛。
失策,失策,今日倒是不該帶他來的。咬著唇,胡思亂想間,隊伍已啟程。也不敢太出格,輕夾馬腹,隨著大軍緩緩前進。
「博珍兒。」一聲熟悉又寵溺的聲音傳來。她立刻回頭,耀眼陽光下,一位身穿黑色盔甲,面如冠玉的青年含笑望著她。
「三兄……」她立刻策馬回身,無限委屈地扯著青年的韁繩,「你可算回來了。」
楚元卿看了看自己的手,終是沒捨得去揉弄她的發心,只一句,「我家博珍兒長大了。」
可不是,走的時候還是個猶帶稚氣的小姑娘。一年未見,出落得如此光豔照人,眉若翠峰簇,腮是香雪凝,煜煜華光麗色灼灼。
兄妹兩許久未見,自然是一肚子的話。
楚元卿對著她笑得溫柔,斜眼望向慕容洛的時候,卻是玉面含威,一身清冷高華的氣度嚇得可憐的慕容小郎收緊了一身的皮子。
「博珍兒。」他招她湊上前來咬耳朵,「那個鮮卑小子,嗯?你想招他做駙馬?」
她哼了一聲,高傲地仰著頭說道,「我景康公主要招駙馬,卻是還是得找一個有正室范兒的。只許你們男子納妾,難道不許予堂堂大楚公主蓄養面首麼?」
饒是楚元卿這一泰山崩於前不改色的人物,聽聞自家小妹驚世駭俗言語,也是驚得半響說不出話來。只後頭傳來一聲悶笑,意外的熟悉。
好傢伙,她道是誰,這個要笑不笑的帶著嘲弄的聲調,除了那個混帳,還能有哪個。
粉頰暈紅,一雙因為瞪他而格外顯得圓溜溜的杏眼水汪汪的,彷彿含情嫵媚。還未及笄的小少女,頭髮還不能完全挽起,便隨意梳了個靈蛇髻,青絲蜿蜒滑落,零零星星地插了幾枝珊瑚梅花鈿子。天然去雕飾。
嗯,還有某處,雖然還沒到峰巒疊嶂的地步,但是照此發展趨勢,日後定是蔚為可觀。
博珍只覺得心裡一股氣發作不出來,彷彿有一雙貓爪子可勁地撓著自己,卻無能為力。憤憤地又瞪了他一眼,甩開頭不再看他。
楚元卿看著小妹一雙春蔥似的小手都快在馬韁上絞成結了,輕笑一聲,「博珍兒,說來這慕容小郎,為兄倒是覺得酷似某人呢。」
是有那麼一絲影子。鼻樑挺拔,眉目深邃,線條刀削斧鑿般的流暢。只是還並未能像那人一樣,一身妖孽般冷清又偏執的氣質,危險又吸引人;面容也似乎少了那麼幾分味道。騎射更不用說了。至今他還蟬聯羽林衛騎馬射獵第一的記錄。
「不,哪裡能一樣。」他瘦了些,但是由於這沙場洗練,更凸顯了他芝蘭玉樹一般的靈俊,也學會掩飾了那種執拗的 陰 暗,蕭疏清朗,是經歷了血淚戰爭後的明瞭體悟。
說罷她便懊悔起來,不敢看三兄若有所思的輕笑。掩飾一般地低下了頭。
等慶功宴過後,定要他好看。
她景康公主,可是相當記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