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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第23章
第 23 章 番外 安棲之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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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夜航鳥」,其實我最早是從止怡那裡聽說的。那時我們各自躺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小床上,房間裡熄了燈,看不見粉紅色的窗簾和床頭櫃上堆著的布娃娃,止怡心愛的金魚在玻璃缸裡擺尾、轉身、吐著泡泡……黑暗中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佈置的,他們都覺得我不會在乎這些,於是我也真的毫不在乎。

  「止安,妳睡了沒?」

  我用沉重的翻身動作來回應她,每當在黑暗裡無法及時入睡,我的脾氣通常不怎麼好,不過止怡不怕,她知道我看上去不怎麼配合,但一定會是她的傾聽者。用不著睜開眼睛,我也可以想像出她雙手抓著被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的模樣——當然,那時的她還看得見。她的眼裡和心裡,都是我無法理解的夢幻世界。

  「我跟妳說,今天我在書上看到有一種生活在海上的鳥,靠捕魚為生,比海鷗還要大,飛得很高,很兇猛,只出現在夜晚和暴風雨來臨前。如果有人在黃昏看到它們出現,就一定會有大的風暴來襲。最有趣的是,它們無時無刻都在天上飛,一生只落地一次……」

  止怡的聲音壓得很低。明天還要上學,大人們都以為我們睡下了,不能讓他們聽到這些睡前的悄悄話,雖然通常說話的都是止怡。她有時會複述一段從言情小說裡看來的愛情故事,有時會和我分享幾句書裡摘抄的「人生箴言」,有時也會說起她藏在心裡的小秘密,更多的時候是欲說還休地提起「他」。睡前這段「分享時光」裡的止怡是快樂而活躍的,一掃她在人前的羞怯和內向,雖然在我看來,那說的都是傻話。就像這個所謂「夜航鳥」的傳說,多半也是出自她白天所看的垃圾漫畫。

  「為什麼一生只落地一次?」

  我發問的時候止怡已陷入半睡眠的狀態,大概她習慣了我在她的傻話面前不吭聲、不回應的態度,冷不丁聽到這樣一句回應反倒有些意外。

  「嗯……讓我想想啊。對了,書裡說,由於大部分時間都在天上飛啊飛,這種鳥的腿已經退化得差不多了,如果他們落地,行動就會變得很遲緩,一不留神就被漁民或者別的什麼動物給吃掉了。所以它們停下來的時候,通常也是死的時候。止安,妳對這個感興趣?」

  「隨便問問,睡吧。」我又翻了個身。

  止怡入夢前含糊地說:「早知道妳喜歡,我會把那本雜誌從圖書館帶回來。」

  喜歡?不,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在止怡看來頗具浪漫傳奇色彩的故事,在我聽來卻可悲得很。不過我什麼都沒有說。很快,止怡的呼吸聲變得平穩而悠長。她會有一個甜美安詳的夢境,簡單而善良的人配得到這些。止怡,我的姐姐,總是被保護得很好,總是被別人小心呵護在手心,她唯一的心事也清淺得讓人一眼勘破。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也知道她也許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雖然我在想什麼,她從來不懂。她不會知道我害怕且厭惡這個「夜航鳥」的故事,一如她羨慕我什麼都比她優秀,卻不懂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從來都得不到。

  我還記得八歲那年一個暑假的午後,我偷偷溜出去和樓下的小胖子去黏樹上的知了,玩得大汗淋漓的,還得在爸媽醒來前趕回家,假裝自己和止怡一樣乖乖在房間午睡了整個下午。我踮著腳尖走在客廳裡,低頭看到身上的小花裙被樹枝劃出了一道口子,心裡有些忐忑,這要是被爸媽看到了,又是好一頓訓斥。我不怕挨罵,甚至連挨打都不怕,但是我怕他們生氣。我希望他們喜歡我,就像他們喜歡止怡一樣,看向她的眼神裡都充滿了憐愛和溫情。為此我願意和止怡穿一樣的花裙子,綁一樣的公主頭,儘管小裙子在爬樹時總是束手束腳,綁著蝴蝶結的公主頭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我弄得亂糟糟的。爸爸面對我時多半是嘆息與搖頭,媽媽眼裡則永遠是揮之不去的冷漠。那時我只覺懊惱,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為什麼和止怡一前一後同個娘胎裡出來,我永遠做不到像她那麼討人喜歡。

  我伸手去推自己的房門,卻聽到爸媽的房間裡傳來隱約的爭吵聲。在我的印象中,他們一直是恩愛和美的。換做止怡,這時該會識趣地躲會房間吧,可是我偏不那樣,我做了一個讓我在往後很多年裡都感到後悔的決定,輕手輕腳地走到爸媽的臥室門口,把耳朵貼在了薄薄的門板上。

  「你也不要老是用這種臉色對她,孩子畢竟還小。」

  「孩子?誰的孩子?我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止怡!」

  「可止安畢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撫養她的義務。」

  「對,那是你的義務,我也盡了我的義務。我撫養了她八年,像照顧止怡一樣打理她的生活起居,顧維楨,你還想要我怎麼樣,對待一個孽種……」

  「妳小聲點,當心孩子聽見!」

  「我已經受夠了,換做你是我會怎樣?一天天看著我丈夫背叛我的證據,我告訴你,每看到她一眼,就好像一把刀在我心頭紮一下。」

  「妳能不能別動不動就翻出那些陳年往事,我承認是我的錯,妳也答應過我們要忘記過去,好好過下去。」

  「我也想忘記,你看她那張臉,長得越來越像誰……那是我的親堂妹,我那麼信任你們……」

  他們後來還說了很多話,只可惜我記不清了,只知道門的另一頭一片混亂。媽媽哭了——如果我還能叫她「媽媽」的話。她的「嗚嗚」聲和爸爸掏心掏肺的安撫聲一道漸漸減弱,平息……窗外的知了聲卻依舊一陣又一陣,叫得越發空洞,讓人頭痛欲裂。

  「知了,知了……」為什麼要知道,不知道該有多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止怡的睡眼朦朧中拆下了頭上的蝴蝶結,脫掉了小花裙,把它們重重甩在地板上,瘋狂地用腳踩踏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從那時我開始知道,不是我做得不夠好,而是他們恨我,從我一出生開始就錯了。可笑的雙胞胎只是他們自欺欺人的謊言,我的眼睛和鏡子裡的映像並沒有欺騙我,只不過他們堅持不懈地給我們如出一轍的裝扮,日復一日地強調我和姐姐是一樣的,一樣的……我也就自我催眠般深信不疑。事實上就算我再怎麼樣穿上和止怡一模一樣的裙子,扮作分毫不差的乖巧,甚至樣樣做得比她更好,他們也不會像愛止怡一樣愛我,永遠不會。

  裙子和蝴蝶結髮卡被我踐踏得面目全非,止怡也被我出格的行徑嚇得不輕。然而到了最後,我還是在止怡的眼淚中換上了她身上的那套裙子。她怕爸媽因為我弄壞了衣服和髮飾而責罰我,所以把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雖然大人們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們不會忍心違背她的好意和善良,只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用冷冷的眼神掃視我。看吧,我就是這麼壞,而她卻總是那樣的好。

  我後來一直試圖回想,那一天我是怎麼過來的,隔得太久遠,許多片段在記憶裡只餘下空白,我鬧了沒有?他們有沒有教訓我?後來我又是怎樣再度溜出門的?我只記得我穿著重新變得嶄新而服帖的花裙子,頭上綁著止怡為我綁得一絲不亂的公主頭在校園裡逛蕩。我想過要走,離開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們。可是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平日裡我最愛溜出去胡鬧,可是等到玩累了,我會想要回家。現在什麼都沒了,媽媽不是我的,爸爸不愛我,我就像無處可棲的動物,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我。

  等到我發現自己已經走得太遠時,天已黑了下來,周圍沒有了跑來跑去的小夥伴,寂靜黑暗中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哭了。在家裡,在他們面前,在這一路上我都忍住了眼淚,可是這時我哭得全身顫抖,說不清是怕黑,還是害怕我所不知道的未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紀廷,他誤打誤撞地闖入我的困局,蹲在我的身邊,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卻扮作一臉的老成。他說:「妹妹,妳為什麼會哭……我陪著妳,什麼都不用害怕。」

  即使那時我不過八歲,我也知道他是哄我的。很早我就善於看透人們的謊言。我不認識他,他又怎麼可能一直陪著我?何況他在黑暗中強自鎮定的樣子,明明看起來比我更害怕。

  然而我沒有拆穿他。也許我願意相信他的話。因為那時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相信了。

  他像個傻瓜一樣陪我在黑暗裡蹲了許久,直到夜風將我的淚痕繃在了臉頰上。回去前,我騙他說我叫「顧止怡」。因為怕黑而躲在角落裡流淚,那是止怡才會做的事。我是顧止安,壞女孩很少哭泣。

  回去後,我蒙著被子睡了一覺,假裝忘掉了這天發生的所有事。第二天早上,在樓下我又一次遇見了紀廷,他驚喜地叫我「止怡」,我罵他「笨蛋」。

  後來,止怡好奇地問起了這段原由,我告訴她這只是我捉弄一個新來的傢伙的惡作劇。

  後來的後來,紀廷不止一次在我和止怡面前提起過這段「錯認」的囧事,止怡沒有否認。她微笑地看著她的「紀廷哥哥」,時不時心虛地瞄我一眼,騙人的伎倆她並不擅長,好在紀廷深信不疑。那時我就知道止怡喜歡他,而我呢,我想我應該依然什麼都不在乎,像以前一樣。

  十一歲,我六年級了。這時我有一個新的「發現」。每當我做錯事,或者捅了婁子,惹得爸爸大發雷霆的時候,往往才是他最在意我的時候。他有時會把我單獨留在家裡,狠狠地訓斥我一個下午。他罵我頑劣,罵我不聽話,氣得面紅脖子粗,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我一聲不吭,冥頑不靈,心頭上卻燃燒著小小的、喜悅的火焰。這時他不會想到止怡,嘴裡雖責難,但眼睛裡只看到我。三年的時間讓我慢慢地接受了汪帆對我的冷淡是不可能改變的現實。她不是我媽媽,我不怪她。可是爸爸還是我的爸爸,他出軌了,所以才有了我,或許這對不起他的妻子,但他一定愛過我生母,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這樣他說不定也會愛我,哪怕只是一秒,這是我最自私的願望。

  期末結束前,我又一次被揪到教導主任辦公室,原因是我狠狠地揍了欺負止怡的隔壁班女生。教導主任要求我寫書面檢查並且深刻地檢討,等待家長把我領回去。我等著爸爸一邊罵我,一邊把我領回家,一直等到老師們都下了班。紀廷經過辦公室,看見了我和頻頻看表的主任,又折了回來。他告訴主任,我爸恐怕不會來了,他在來辦公樓的途中看到他們夫婦倆帶著止怡上醫務室,止怡的手臂大概在隔壁班女生的推搡中被蹭破了皮。這才是要緊的事,我想,他們自然顧不上觍著臉來領另一個不爭氣的孩子。

  在附中和附小裡上學的多半是這所大學裡教師們的兒女,教導主任當然也知道經貿系的顧維楨,他瞭解了情況,也沒有過多地為難我,讓我念了一遍檢討書,就把我放回了家。明知道他們一定會陪著止怡在醫務室觀察好一陣子,可是走出辦公樓時,我依然有些期待看到我爸怒氣衝衝的身影。

  紀廷不遠不近地走在我的身旁,我假裝沒有看到他。他搬到這裡也快三年了,這三年裡他沒少在我眼前出現,不是和他爸媽一塊到我家做客,就是和止怡結伴進進出出,說他和顧家往來密切也不算過分。不過一如往常,我似乎很少被包括在顧家的範圍之內。有時我能感覺到他試圖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一開始居然還想要加入我和一群壞孩子胡鬧的行列,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之後,又時常找些有得沒得的事跟我套近乎。可惜我不是止怡,我才不要什麼肉麻的「哥哥」,更不需要一個黏糊糊的跟班,因此我很少搭理他,我要他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他訕訕地跟了我一路,似乎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卻也沒有被我甩開。快到家屬區的時候,他心中大概有了定論,才一把攔住我說:「妳的腳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揍隔壁班那個女生的時候,她踢我小腿那一腳也不輕,加之在教導主任辦公室站了一個多小時,走起路來難免有些不順當,我不想被人看出來,可他偏偏多事。

  「滾開,要你管!」

  我的惡聲惡氣顯然讓紀廷驚訝且尷尬。其實我何嘗不知道他沒有惡意,不該把火撒到他身上,但是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堵在我胸口,正無可排遣,他非要撞上來。

  一絲紅暈爬上了他的耳際,我知道他臉皮薄,既然這樣就該趁早識趣離我遠點,可他竟不依不饒地擋在我前面,見我拒絕回答,乾脆蹲下來看我的傷處。我穿著校服長褲,一邊褲腿上有鞋印,他想要拉起這個褲腿,被我慌忙中踹了一腳,不輕不重地正中胸口。他晃了晃身子險些跌坐在地上,幸而用手撐住了地面,什麼都不說,仰著臉看我。

  「活該!」我想要掩飾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絲難堪,狠狠白了他一眼。他撐地的那隻手上還捏著一張紙,看起來像是什麼緊要的東西,他擔心弄髒了,爬起來之後小心地檢查。

  我有些後悔,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原來是他的中考志願表,上面第一欄用端正的字跡填上了「市五中」。

  這倒是件稀奇事,要是我沒記錯,五中雖是重點高中,可是離家遠,又是寄宿制,他家那護崽老母雞一樣的爸媽會同意讓寶貝兒子舍附中而上五中?我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反應了過來,怪不得他會這個時候出現在教師辦公樓,想必是背著爸媽偷偷填的志願,想來個先斬後奏卻又始終下不了決心。

  紀廷感覺到我在瞄他手裡的東西,再度看過來的眼神裡竟好像有徵詢的意味。真好笑!他是大人們交口稱讚的乖孩子,好楷模。可不知為什麼,我就討厭他這副樣子,明明想要,卻不肯說,心裡抗拒,卻抹不開臉拒絕,猶猶豫豫,唧唧歪歪。若是他真像止怡那樣,是天生就不愛拿主意的人也就罷了,可他偏又不是。

  「慫!」我從牙縫裡擠出了一聲嗤笑。

  過後,我從止怡那裡聽說,紀廷私自填報了五中,結果卻被他父母知悉,暗地裡又改了回來。止怡說,她想安慰他,心裡卻有些慶幸,假如他真上了五中,指不定多久才能見他一回。她問我,這樣想是不是特別自私。我沒顧上回答她的問題,那時我的腦海裡全是並肩躺在夕陽下那天紀廷寫滿落寞的臉。我忽然有些希望,他能隨心所欲一次,肆意快活一次,去抓住他想要的東西,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可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第一次吻他的嘴,是在十八歲的前夕。我戲謔地去引逗他這個裝出來的柳下惠,然而當他真的不再躲避,我的心卻狂跳不已。

  也許我在很早的時候就看懂了他投向我的眼神。步入青春期之後,我太熟悉男孩們的這種目光,我並不抗拒,並且樂在其中,我想我需要有人愛我——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愛。該在何時出手擒獲,又在何時捨棄,這是我最擅長的遊戲。

  可這遊戲險些脫離了掌控。那一天,在充滿了松節油氣味的,只有我和他的房間裡,他喘息著,緊緊抱著我,有些惱恨,也有些歡喜。我知道這一次只要我想,他做什麼都願意。這是我認識紀廷以來,他最勇敢的一次,可這一次,退縮的人卻換成了我。

  他收起了我撕爛的那張《夜航鳥》,說他可以是我棲息的島嶼。也就在這一天,我終於願意承認,他對於我而言是不同的,可正因為這樣,才更不可以。我想我一直都是矛盾的,我希望他和止怡好好的,也願意讓止怡幸福。然而一個揮之不去的惡念又無時不刻不在我腦海裡迴旋,父愛、母愛、還有他,為什麼得到的那個人總是止怡?大概這就是我總是明知故犯,對他若即若離的原因之一。我想要他選擇,又害怕他選擇。

  他們都不知道我即將要走,包括紀廷。傅斯年來到我的身邊,也帶來了我生母的消息。汪茗,一個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可她給了我生命。傅斯年告訴我,她經營著一個圈內小有名氣的畫廊。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在提起那個名字時,彷彿也在用聲音膜拜他的女神。我對從未謀面的,生育了我的那個女人充滿了好奇,那麼用心地學畫也是為了有朝一日站在她的面前。也許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可我止不住地嚮往她。傅斯年一語道破天機,他說我渴望的並非徒有虛名的母愛,而是一個掙脫現狀的藉口。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夜航鳥,我知道它為什麼不敢逗留。

  二十一歲,我和他G市重逢。離開的時候,我知道他愛我,終於找到左岸那天,他喝醉了,依然愛我,我從未如那一刻那般確定他是清醒的。那時我已經在外獨自漂了三年,一個只屬於我的、寧靜的島嶼對我而言具有足以致命的誘惑力。於是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我。

  那是真正屬於我們的一段時光,他曾經笑著對我說,再做下去就要做傷了。說這樣的話時,他卻不肯放開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最多的是抵死纏綿,沒日沒夜,不言不語,彷彿軀體的相融是最強有力的保證,可以暫時忘掉週遭的不安全。

  我喜歡一首歌,歌裡唱「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莫名其妙的,我總是聽成了「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天明」。想不到天明那一刻遠比我想像中更快。

  止怡和紀廷媽媽到來的那天,我聽從他的安排躲在了他同事的房間裡。我給了他三支菸的時間,然後離開。後來他怨恨我對他太過苛責,我原可以等得更久。他不知道,那三支菸的時間其實是我在為自己拖延,如果我足夠清醒,早就該放手。

  就是在那段不長不短的等待中,我第一次正視我和紀廷之間的問題,而我們從前默契地避而不談,是因為彼此早就深諳於心。

  他是愛我的,可他總是有太多的東西需要顧及。

  我也是愛他的,而我只有他。

  就好比島嶼看似孤獨的等待,如果他沉入海底,還有海水包裹著他,魚兒陪伴著他,他依然會存在。而雙腳退化了的夜航鳥天地無比寬廣,然而她只能停靠一次,從此便再無選擇。

  我忘不了我的生母汪茗離去時的眼神,我就像她的翻版,總是栽倒在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在紀培文之後,她遇到過許許多多的男人,半生跌跌撞撞,自以為已全身而退,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抽離。她到最後也沒有釋懷,我不想重蹈覆轍。

  如果他足夠愛妳,不會把問題交給妳。

  如果他猶豫,那就意味著動搖。

  如果有些東西遲到,那還不如不到。

  這是我的生母在彌留的時刻唯一留給我的財富,一個血淋淋的教訓。所以當時我慶幸過自己沒有收攏翅膀。

  再見止怡,我們都二十六歲。我答應和她打個賭。不是賭氣,而是糾纏了十幾年,尋尋覓覓,分分合合,一切到了該做個結束的時候,我們總該找到一種方式,給自己一個出路。

  她要我賭紀廷敢不敢拋下一切跟我離開。

  說到底這是場沒有輸贏的博弈。

  紀廷說他沒有後悔,但後面那幾年免不了有遺憾。

  止怡賭來了她的死心,何嘗不是一次重生?

  而我呢?不過是孤注一擲。

  我和紀廷再回來時已經是四年之後,這年我正好三十歲。止怡和劉季安來之不易的婚禮上本應只有歡笑和祝福,因為我們的歸來,免不了多了幾分淚水。當時我遠遠地看著她和劉季林站在眾人簇擁的中央,猶豫著該不該往前。

  她是我最親的人,給過我最無可替代的溫暖。我愛她,也恨過她。小的時候,我曾替她從別的孩子那裡奪回她被搶走的金魚,也曾偷偷在無人的角落將魚缸摔得粉碎。

  她用微笑回應親友們的祝福,我記憶裡弱不禁風怯生生的止怡在深愛著她的男人面前,只有一覽無餘的輕快、鮮活和喜悅。當我嘗試著往前邁出一步時,她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不敢置信地轉身。那時我們都濕了眼眶。新娘在新郎的引導下朝我走近,白紗被風牽引著在她身後擺盪,猶如金魚靈動的尾翼。掙脫了桎梏,原來她有她的天地。

  在止怡身後不遠處,有我曾經的父母,也有紀廷的家人。此時他們臉色一定和我們一樣,有驚訝,有尷尬……或許還有期待。我慌張的那一瞬間,他的手將我握得更緊。

  曾經有過的裂痕是否能夠彌合,我們都不得而知,就好像四年前的那天我在黃昏之中的等待,當時我並不知道我要等的那個人是否會追上來。

  生活中總是充滿了未知的因素。正因為這樣,我並不相信有永不沉沒的島嶼。只是我徘徊了許久,最終還是停靠在他濕冷的礁岩上,如果海水漫過了他的頭頂,我選擇和他一道沉入深海。

  《晨昏》番外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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