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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血》第2章
第 2 章 婆娑部‧瓊庭暗香曾入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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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絲如織,密密垂落朱簷。已是季春三月,簷外燕子呢喃,紛落了殘紅一地。

  「花都謝了。」恪妃喃喃自語,恍惚直往中庭裡去,也不顧密雨正急,身後披帛繡帶拖曳於泥濘。兩名侍女撐傘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絲,卻怎麼也勸不住她。恪妃展開廣袖,只忙著為那些花兒遮雨,自己衣袂盡濕。

  兩名侍女正覺無奈,卻聽身後傳來輕柔語聲,「母妃,回來。」

  清平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庭前,素衣廣袖,青絲如雲,淨瓷似的一個人,連語聲也似水濺瓷上。聽見她的聲音,恪妃立即轉身,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訕訕地任由侍女攙回。

  昀凰抬手為她拭去頰上水跡,舉止輕柔,恪妃卻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頭道,「是你父皇最喜歡的木芙蓉呢……」這話在侍女聽來,也不由心中一酸,昀凰卻淡淡道,「花謝了還會再開,父皇不會錯過的。」恪妃側首想了想,臉上浮上些笑容。

  忽有侍女進來通傳,稱昌王與沈少傅求見。

  聽有外人來,恪妃立時驚慌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麼也不肯放手。

  昌王引著沈覺穿過曲折迴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側的僻靜院落,沿路不見幾個僕役,石徑上落英成泥。「一時匆促,只備得這麼個寒磣地方。」昌王笑得謙和,待沈覺十分客氣,沈覺亦謙遜有加,「有賴王爺照應周全。」昌王撫鬚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過舉手之勞。」

  新皇即位,論輩分仍是昌王的侄孫,待這位老王爺禮遇有加,而沈覺也是新皇御前紅人。二人此時悄然而至,也不帶一個侍從,轉入門內,迎面便見清平公主獨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潔。

  昀凰執晚輩禮,斂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風流聞名,年過六旬仍姬妾成群,見得昀凰一屈身的風致,卻不由呆了。

  前日一乘輕車載了這對母女入府,匆忙間未及細看,為避嫌起見,也不曾私下探視。此時乍見,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猶勝她母親當年風華。

  只是誰又料到,昔日豔重天下、寵冠六宮的恪妃,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

  昌王心下唏噓,面上自是一派長者惇厚,問候了稱病未出的恪妃,又細細關照一番起居,這才藉故先行離去。剩下沈覺與昀凰單獨相對,三步之隔,一世之遙。

  假若當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會是怎樣光景?

  昀凰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由露出微微笑容。沈覺定定地看她,終於能夠這樣看她,無需避嫌,無需卑微……她卻以一抹深涼透人的笑容相迎。

  良久對視,沈覺徐徐垂下了目光。

  慶嘉元年,信平候次子沈覺以弱冠之年隨父使北齊,雄辯於庭,震懾異邦,令齊主撫膺長嘆;是夜齊使至驛館,許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覺按劍逐客。歸朝之日,帝設宴宮中,厚賜嘉恩,以帝女尚之……歲冬,臨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後不久即染疾,逝於慶嘉二年仲夏。

  宮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隨著一班位份低微的宮眷坐在最偏遠的席位。殿前歌舞昇平,繁華似錦,才俊風流,於她只是局外的熱鬧。父皇很高興,趁醉指著那出盡風頭的錦衣少年說,「朕也聽過京中傳言,說沈郎風流,擬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兒都在這裡,沈覺,你可有瞧上誰個?」父皇生性豪邁,常有驚人之語,當眾說出這番不合體統的話,更令簾幕後的公主們驚嗔羞怯不已。幾位適齡的公主更是粉面飛霞,一面拿紈扇遮了臉,一面偷眼看那俊俏沈郎。

  昀凰聽得有趣,好奇心性上來,也翹首去張望。只見沈家父子跪地謝恩不迭,父皇笑望了這邊簾幕一眼,等著沈覺開口。殿上諸人都在切切猜測沈郎會求娶哪一位公主,連不苟言笑的皇后也將目光掃向這邊……沈覺終於開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話音落地,滿殿俱寂,方才還是歌舞昇平,轉眼只剩寒冰覆地。御案後的皇上驟然沉默,殿上階下,簾內簾外,再沒有一絲聲音。簾幕內外無數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無聲息的箭,將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諱皆是一個單字,唯有清平公主得聖上親賜「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鳥中之王,雄為鳳,雌為凰——昀凰,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鳥之王。

  「你降生之日,皇上夢見了金色鳳鳥在日光下飛舞,便為你賜名昀凰。」母妃每次說起這名字的由來,總有光彩溢於眉目,似重見昔日榮耀。她的女兒是那麼與眾不同,是皇上最珍愛的公主,為她誕生而設的慶典奢華之極,煙火足足燃放了三個夜晚。

  父皇終於開口,卻是漠然的一句,「誰是清平?」

  原來他已不記得她。

  跪在階下的沈家父子,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只聽皇后笑了,「沈郎說的是興平,皇上聽岔了。」

  「哦,是興平嗎?」皇上似在自言自語,目光卻掃向階下沈氏父子。信遠侯沈恩低伏的身子明顯一顫,僅有極短暫的一刻遲疑,旋即朗聲道,「犬子斗膽,求尚興平公主。」

  興平公主乃皇后幼女,年僅十三,帝后愛之篤甚。

  皇后微笑,「可惜興平年幼,尚未足齡,倒是臨川上月剛行過了及笈。」

  帝十二女臨川公主,皇后胞妹宸妃所出,年十五,美姿貌,工琴書。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臨川吧。」

  龍顏金口,一句話便是臨川的一生——隔了重重御座,層層珠簾,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片刻前雷霆過耳的驚怔不過是清平與興平的小小誤會。

  是誤會,是巧合,抑或是別的,昀凰已無心去分辨,週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宮妃命婦們掩袖而笑,看那瘋婦的女兒又添一輪笑柄,看那卑順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只會盯著自己裙袂的花紋出神。

  信遠侯父子叩首謝恩,宸妃與臨川公主隔了簾幕謝恩,殿下群臣賀喜,內外命婦賀喜,齊頌萬歲之聲響徹宮闕。御前樂舞應景地換上了喜慶調子,霓裳綵衣,羽扇飛花,檀板敲罷歌方歇,觥籌交錯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當普天同慶,四海齊賀。

  世家風流子,乘龍上九天。

  皇后郭氏與宸妃姐妹出身並不高貴,昔年只是平州刺史的女兒,郭家雖一門顯貴,卻從未被視作真正的後族——天祐四年,懷晉太子告發廬陵王生母華妃行咒魘之事,穢亂宮闈。景帝賜華妃鴆酒,處斬華家滿門;天祐五年,廬陵王起兵平州,趁懷晉太子代天巡視北疆之際,誅殺太子及冠威將軍,迫令景帝遜位。廬陵王繼位登基,從母姓,改國姓為華。平州刺史郭從紹以擁立之功拜太尉,長女入主中宮,次女冊妃,郭家一躍而為外戚之首。

  弒兄奪位,更易國姓,倚賴外戚,本已觸怒朝中元老親貴。登基之後,新帝行事越發乖戾,尤為嗜殺,嘗有老臣冒似勸諫,皆被杖殺於廷。朝中一時人心離散,重臣接連辭官求去,以致朝中無臣,邊關無將,引來北齊蠢蠢欲動。天祐九年,信遠侯沈恩臨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間力行仁儉,重用良臣,三次擊退北齊進犯。

  臨川公主下嫁信遠侯府,郭家與沈家,一個是最煊赫的外戚,一個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終成姻親之盟。

  慶嘉元年,孟冬之歲,臨川公主的婚禮轟動帝京。

  三日後,新婚的臨川公主與駙馬沈覺回宮歸省,皇后賜宴承光殿,辛夷宮瘋癲的恪妃與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過去,皇后仍沒有忘記瘋癲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勝敗已分,也仍要將失敗的恥辱釘在她女兒身上。

  臨川公主華瑛比清平公主只小三個月。當年恪妃寵盛,為清平公主慶生而燃放的煙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晝更耀眼。三個月後臨川公主降生,宮中忙於籌備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宮前冷冷清清,階下積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與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個微妙的位置,既不會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剛好能被眾人瞧見。那日的恪妃很興奮,很久沒有見到這麼熱鬧的場面,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側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她,唯恐她見到父皇出現時癲狂失態。新人幾時到來,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駕臨,眾人叩拜,恪妃亦痴痴朝著遠處穿明黃龍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額頭觸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時,恪妃滿目淒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只待了片刻便離席而去,餘下各宮妃嬪在皇后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臨川公主與駙馬反倒成了陪襯。

  未過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后大約心情甚好,隨口允了恪妃與清平公主離席。

  外頭紛紛揚揚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細細一層雪沫鋪撒在朱簷碧欄琉璃瓦上,撲面寒風裡也夾帶了細碎的冰涼。昀凰替恪妃裹緊了雀絨斗篷,兩個宮人左右撐起傘,一路攙扶著恪妃出來。

  行至庭中,一陣急風颳來大團霰雪,撲簌簌打得傘面作響。恪妃嘻笑著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掙脫了宮人的攙挽,逕自追著飛雪奔入臘梅林中。

  兩個宮人急急趕上去,昀凰長裾曳地行走不便,獨自撐傘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們回來。雪粒子沙沙掃過薄絹繪墨的傘面,被風吹得盤旋飛舞,紛揚著掠過昀凰鬢旁。遠處廊下忽有男子笑謔聲,鮮衣玉冠的顯王世子與安王次子扶醉更衣歸來,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瓊庭裡暗香如縷,傘下麗人亭亭,飛雪盈袖,衣帶當風,素錦長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瓊。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認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這是誰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過那撲面酒氣,正要斥他無禮,卻聽一個清朗語聲自後傳來,「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驚,醉裡一個踉蹌,竟拽著昀凰衣袖往後跌去。昀凰慌忙退後,裂帛聲過,衣袖掙裂兩半,晶瑩肌膚赫然外露。身後那人箭步上前將她擋在身後,低叱道,「少康,不可無禮!」顯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連連賠罪。昀凰羞憤之極,叱責的話衝到唇邊卻又生生忍回。

  這般狼狽事,若是鬧開,必然又添笑柄。

  兩人雖心虛,卻也不怕昀凰,見她低頭不語,趁機賠個笑臉便溜。身後那人冷冷斥道,「你們就這樣走麼?」顯王世子轉身嘻笑道,「少康多飲了幾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又何必這麼大脾氣。」

  他姓沈麼,昀凰心頭一緊,似有只冷冰冰的手捏上心頭,將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凌。

  昀凰猝然背轉身,一言不發離去。

  「公主!」那人急急喚她,昀凰頭也不回,走得更急,長裾拖曳雪地帶起碎雪紛紛。那人趕上來,撐一方晴空在她頭上,語聲關切,「你的傘。」

  昀凰駐足,緩緩抬頭,終於看清這人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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