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繾綣夜話
“我覺得你開得有點快。”
陸煙汀摳著安全帶,從嗓子裡擠出來一句話。
他們的車行駛在山下臨海的公路上,天色漸晚,遠方的暮色殘捲著煙雲。從這裡回市區是繞了很遠的路的,前後基本上沒有什麼車,這本該是一段充滿安全感的路途。
車速其實不快,只是陸煙汀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知道氣氛是不對的,曲如屏也不該是這種他沒見過的樣子,他已經胡思亂想了大半路了。曲如屏始終一言不發,陸煙汀偶爾會偷偷瞥向他,曲如屏不笑的樣子是不夠溫和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冷漠,他過去卻沒有機會發現。
車速慢了些,曲如屏還是沒有說話。
陸煙汀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沒話找話:“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雪。”
“雪”這個字他咬得很輕,空氣中好像有薄薄的一層膜,聲音要是大了就會捅破什麼,這讓陸煙汀下意識控制著自己的嗓音。
曲如屏這時才說了自開車以來的第一句話,他在叫他:“陸煙汀。”
他們認識這麼久,曲如屏從沒有直呼過他的全名。陸煙汀眼睛一熱,倉促地看向窗外。
曲如屏是沒有情緒的,他的五官在暮色裡顯得虛幻,聲音像垂在天邊的蒼蒼老樹,沉鬱而清寒:“戲和現實,你分得清楚嗎?”
在他問完這句話之後,陸煙汀總覺得眼前的夕陽瞬間黯淡了下去,寒峭的冬夜壓著天邊最後幾縷煙跡直逼過來,冰海凍浪翻滾而至,轟然滾落的浪滴讓陸煙汀的耳膜嗡嗡作響。
他知道他是要哄他高興的,他不想認為他們這是在吵架。
於是陸煙汀張了張嘴,艱難地說:“戲是假的。”
——“綜藝也是假的。”
陸煙汀驟然看向曲如屏,幾乎是喊出來的:“你是真的,我對你也是真的!”
他的嗓子都啞了,耳邊像是有瑣瑣屑屑的蟲鳴聲。千千萬萬的景色自曲如屏那側的窗外閃過,最終匯成迷幻的色彩逝去,曲如屏的輪廓也變得模糊起來,好像隨時會隨著它們抽離。
陸煙汀頹然地垂下手,呆呆地說:“他和你怎麼能比呢?我不會因為這部戲就喜歡他……”
“就像當初喜歡我那樣。”
曲如屏的補充有一種屬於死亡的安寧。
陸煙汀眼眶紅了,他急切地說:“你是這麼認為的嗎?你……”
他很快意識到,這並不是吵架。
曲如屏太平靜了,沒有人吵架會這麼平靜。他好像早已洞察到未來的走向,他掌控著陸煙汀的所有情緒。
陸煙汀委屈到有些絕望,他忽然發現自己或許從來都不瞭解曲如屏。
“你不相信我。”
這話是幼稚極了,沒有邏輯,也沒有反擊力,陸煙汀在座位上痛苦地縮成一團。
可這次曲如屏並不心疼他了,他說的話是似濃非淡的夜霧,月光從中經過,給人溫柔纏綿的痛覺:“說這些話,你自己信嗎?”
“那你呢?”陸煙汀失去理智般地快速反問他,“為什麼忽然說要來接我?前幾天不是還很忙嗎,為什麼又有時間了,就這兩天?”
這不是公平的對峙,曲如屏始終保持著清醒:“你想說什麼?”
陸煙汀那時還殘留一絲理智,他命令自己停頓些時間再說話。
“他咳血了。”
陸煙汀微帶寒意地說道,“收班早是因為他咳血了,人直接走了,可能是去醫院了。”
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曲如屏反應平平,不予回話。
他今天做什麼都好像是故意的
。
陸煙汀快要受不了了,他發現他不認識曲如屏了,這感覺太類似於最近演戲給他帶來的無力感,他在愛的牢籠裡歇斯底里,而曲如屏就在外面靜靜看著他,不會傷害他,也不會抱他。
“你很難過,對吧,你很心疼他。”陸煙汀近乎偏執地說著,他好像瘋了,語無倫次又咄咄逼人,“你想他,關心他,你還是很在意他,來接我也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他這幾天進組了,你為了能看見他才來,是不是這樣?”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不清醒的,他意識得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是多麼沒有氣度和信仰,可這些他都不在乎了。
他知道曲如屏不開心,他也不開心,他一直都不開心。
他呼吸不順,激烈地咳嗽著,強迫自己憋住嗓子問他:“他是什麼病你知道嗎?說不定他根本就沒和你說實話,看他那個樣子那麼嚴重,你有沒有想過他到底是為什麼跟你分手?他……”
陸煙汀身體向前一倒。
車停得毫無徵兆,曲如屏向後抵到座椅上,微微思量,又將車開到了路邊。
陸煙汀茫然地看著他,這一停頓,讓他霎時忘了要說什麼。
“他的病,我比他本人還要清楚。”
曲如屏聲音發寒,他鮮少用這種口吻對陸煙汀講話:“你們根本搞錯了重點,我和他要是不會分開,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分開,不管……”
“這不可能的。”這話一出,閘門便徹底崩斷了,陸煙汀的聲音染上了濃厚的鼻音,“你們那麼多年,什麼都經歷過,你又那麼愛他,為他什麼都做了。現在你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他嗎?就是你們分開了,那麼愛過的人怎麼可能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們……”陸煙汀的嘴角撇了下去,哽著問他,“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瞬間會想到他?”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苛刻和較真了,見曲如屏微微蹙著眉要說些什麼,陸煙汀又把頭偏開了,他抹著臉胡亂地說道:“算了,你不用回答我。”
話落,是靜謐的。
原來他們在的環境是這樣安靜。
陸煙汀聽到的全部聲音,如鼓的心跳,竭力的呼吸,都是細微到離不開本體的聲響。
他的靈魂失重了,沉甸甸地,在看著無理取鬧、口不擇言的自己,曲如屏說了什麼,只是他聽不見,他捂著自己的耳朵,蜷縮在車座上,死死貼著冰冷的車窗,發出崩潰的聲音哀求他:“我們走吧,我們不說了……”
曲如屏碰他,他就很激烈地掙脫掉,到了後面,他在哭,搖著頭語無倫次地說:“我要回去,我們回去,你就當這些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他後悔了。
他不該接那部電影,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他們不是已經說開了嗎?還是說,他本來就是這樣狹隘多疑的人,注定會偏執到無法擁有任何美好。
曲如屏沉靜地給他抹眼淚。
他說:“等你冷靜了,我們再談。”
於是他不管他了,沉著臉放下手剎,抬離合。
車再次開起來了,陸煙汀木訥地貼著車窗,神經質地咬著自己的手指。
他的呼吸嵌在窗裡,結成了冰。此時夜色落幕,黑暗籠罩在他們上空,天空中烏雲密佈,“不會好了,”他這麼想。
陸煙汀無意識地發抖。
再也不會好了。
到了家,陸煙汀失魂落魄地跟著曲如屏進了門,他走路都有些搖晃,渾渾噩噩地癱坐到了沙發上。
曲如屏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顯得疏遠而冰涼。
陸煙汀哆嗦地發出要
哭出來的聲音:“曲老師,好像不行了。”
曲如屏問他:“什麼不行?”
“我好像沒辦法和你在一起了。”
陸煙汀雙手拉扯著頭髮,目光空洞地佝僂著背。
“我不行了。”
“你好像怎麼做都不對……”陸煙汀說著說著,乾嘔了起來,他痛苦到快要窒息了,掙紮著抽著氣說道,“那些都是過去,改變不了了,可是我還是介意,我真的好介意。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是介意的。他把你變得更好了,可我要的不是坐享其成,為什麼影響你的人不是我呢?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總是異想天開,那些都不可能了,是我太貪婪了,我什麼都想要,我就是什麼都想要……”
“我知道我們已經說明白了,我不敢再問了,我怕你不耐煩,怕你覺得我是不適合你的人。可能我今天會覺得只要現在你身邊的人是我,那怎麼樣都是好的,我最滿足了,以前我都不在乎了……可是明天我又會想,你們都那麼多年了啊,你怎麼忘?我想不明白你怎麼忘?”
他還是沒克制住,大聲哭了起來。
陸煙汀哭得臉都紅了,他揉著眼睛,啞著嗓子說:“你當初得多愛他啊,和他分開你很難過吧。你不是不愛他了,是知道和他不合適,你就把這些愛藏起來了,他太重要了,你要把他護在心裡……”
“這麼久了,我都告訴自己,你可能……”陸煙汀漸漸蹲到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哭得太傷心了,手指死死掐在手心,話說得又急又凶,“你可能只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你說,喜歡一個人怎麼會那麼冷靜呢?你以前喜歡他是誰都可以看出來的,我什麼時候見過你那個樣子啊?我真的很嫉妒,我嫉妒得快要死了,我沒有辦法……”
這不是需要人哄的哭法,彷彿他只想這樣痛痛快快哭一場,可他又哭得那麼委屈絕望,哭著哭著,他抬起臉來,狼狽不堪地努力睜開眼睛看向曲如屏:
“你看,我現在連適合你的優點都沒有了。”
“我一點都不理解你,體諒你。”
“你別要我了。”
……
陸煙汀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客房,跌在床上。
他後來都沒有再哭了,他在黑夜裡面睜著眼睛,看時間一點點走過去。
他還是睡著了,不知在什麼時候,帶著無盡的悲觀和落寞,重重跌向沒有曲如屏的未來。
睜開眼,天是亮的。
新的一天,它再也不可愛了。
陸煙汀不敢相信自己昨天都做了什麼,完了,他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寒冷的字,完了,什麼都不會再有了。
他面如死灰地閉上眼睛,無望到了極點。
手指動了一下,有些異樣。
那時他魂不守舍地低下頭,發現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