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羽毛
“怎麼回事?可讓醫官看過?”
“是。”親兵惶恐:“醫官說可能是天氣燥熱, ‘人犯’中了暑氣, 才會刺激腸胃, 引起嘔吐腹瀉反應。”
這個假誘餌是整個計畫中最關鍵的一環,絕不能出任何差錯。如果情況無法緩解, 那就只能換人了。在帝京找一個十六左右、相貌中上的少年雖不難,可現在消息已經放出,敬王的人馬隨時可能殺進來,箭在弦上,他上哪兒再變一個大活人出來。
“本侯去看看。”
衛昭起身欲走, 穆允忽道:“不如讓孤去吧!”
“孤聽說那個殺手是個少年, 年齡與孤相仿,不如, 就讓孤去假扮那個殺手, 引他的同夥出來吧!”
親兵驚訝的張大嘴。小太子, 這是認真的嗎?嬌嬌弱弱的小太子, 竟然還有這樣的膽量和勇氣?
衛昭斷然搖頭:“不可, 此事太過冒險。殿下身份貴重, 豈能以身涉險。”
少年從簷上爬起來,蹬蹬蹬攔到他面前, 道:“不是還有衛侯嗎?衛侯一定會守在孤身邊, 片刻不離的保護孤對不對?孤既是儲君,更應該身先士卒,和大家一起作戰,如果遇到危險就往後躲, 百姓們會看不起孤的。”
“再說,除了孤的提議,衛侯還能想到更好的辦法嗎?孤聽說那些殺手都狡詐的很,如果衛侯隨隨便便找個人頂上去,一定會露出馬腳的。”
衛昭有些意外。
這個小崽子,竟然猜到了他的計畫?
今日他們要面對的並非普通惡徒,而是武功深不可測的諦聽殺手,別說是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恐怕連朝中那些武將都沒膽量來當這個“誘餌”,這個平日嬌貴的要命的小崽子,竟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敢以身犯險?
“殿下可想清楚了?”
衛昭直視少年雙眼,再次認真問。
平心而論,他是不願意如此安排的,可這小崽子有句話說對了,現在,他的確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少年重重點頭,眼睛晶亮:“孤相信衛侯!”
“衛侯放心,孤雖然武功不好,可運氣一直很好,有孤在,衛侯一定可以旗開得勝,把那些惡人一網打盡的!”
“而且孤很聰明,反應也很快,絕對不會給衛侯拖後腿的。”
“好。”衛昭於是把人帶下屋簷,吩咐親兵:“送殿下去石牢那邊。”
“石牢?”少年立刻緊張道:“衛侯不陪孤一起去嗎?”
“呆在那樣黑漆漆的地方,孤會害怕的。”
親兵心情越發複雜,如此膽小的小太子,竟然敢不怕死的去當誘餌引誘諦聽殺手,那需要下定多大的決心鼓足多大的勇氣呀。朝中關於小太子的那些負面流言,真的可信嗎?以他觀察到的事實來看,這分明就是一個柔弱堅強又有勇有謀的五好少年,哪裡兇狠暴戾了?哪裡喜怒無常了?一定是有人嫉妒太子殿下的運氣,才故意捏造出那些不實謠言來詆毀殿下名聲,真是太可惡了。
衛昭打量著這個方才還信誓旦旦保證不會給自己拖後腿的小崽子,頃刻,勾唇笑道:“臣再去檢查一遍佈防,稍後就過去。”
“好,那孤等著衛侯。”
得了承諾,少年才歡歡喜喜的跟著親兵走了。
衛昭召來另一心腹問:“敬王那邊情況如何?”
心腹道:“起床洗漱後,敬王打了會兒太極拳,就一直坐在院中喝茶,直到半個時辰前才匆匆離開了驛館。隨行的,還有住在那個小院的道士。”
“半個時辰前?”
衛昭長眉一挑。
他一大早就放出了消息,敬王為何一直等到半個時辰前才剛有所動作?而且很匆忙的離開,明顯是得到了什麼更重要的消息。只望,不要影響了他今日計畫才好。
……
衛昭所選的石牢,正是當年李天師囚禁那個諦聽少年的石牢。
一來,衛昭想確認淳於傀是否知道當年李天師所做的那些勾當。二來,這處石牢衛昭隱秘,易守難攻,暗道裡還留存著當年李天師設計的一些精巧機關,很適合用來甕中捉鼈。
然而穆允卻對這鬼地方很抵觸。
“這間石牢四面都是石頭,實在太悶了,孤可以去其他石牢嗎?”
少年抬眸,有些怯怯的問親兵。
親兵也很心疼的道:“此事屬下不敢做主,必須問過侯爺才行。聽兄弟們說,這間牢房似乎在很早以前就囚禁過一個諦聽的殺手。大約是因為這個原因,侯爺才選了此處吧。”
“諦聽殺手?”
“對啊,聽說也是個年紀很小的少年,說不準和殺害裴將軍一家的是同一人呢。”
穆允臉色不可避免的白了下。
親兵忙道:“都怪屬下多嘴,嚇著殿下了。屬下這就去把燈點亮,有了燈,就不會那麼黑了。”
親兵點的燈,也是原先就掛在石牢裡的一盞破舊油燈。
穆允站在石牢門口,目光一一掃過牆上那些猶帶著血色的刑具及地面殘留的暗紅血跡,幼時記憶山呼海嘯般襲來,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那些血跡,層層疊疊,經年日久,早已滲進青石紋理深處,永不可能消除了,正如烙在他生命裡的那些醜陋印記一般。
穆允視線遊移一圈,從牆根的青苔到牆角的稻草,從打翻的燭臺到濺了滿地的碎瓷片,最終落在鉗在石壁內的那把巨大的鐵鎖上。
“那可是一把上等好鎖,聽說是魯班後人所制,叫什麼千機鎖,專門用來鎖大盜的,江湖上早失傳了,比司造局造出來的緝盜鎖都好用。”
見少年一直盯著北牆上鎖枷看,親兵以為太子殿下是好奇,立刻在一旁熱情介紹。說完,卻發現少年依然一錯不錯的盯著那把鎖,對他的話竟毫無反應。
血腥味和潮腐味同時刺激著鼻腔,穆允忽然胸口悶得厲害,掉頭跑出去,扶著夾道的一面牆嘔吐了起來。
親兵嚇了一跳,這是什麼邪門的鬼地方,怎麼進去的人都要頭暈嘔吐,如果太子殿下再病倒了,誰來配合侯爺的計畫。
親兵連忙端了碗涼水過去,擔憂道:“殿下還好麼?可要屬下叫個太醫過來?”
“不必了。”
少年喘著氣,扶著牆站起來,緩了會兒,從親兵手裡接過水,漱了漱口,道:“孤沒事,就是一時無法適應牢裡的血腥氣而已。”
“這件事,你不要告訴衛侯,不然,他肯定會覺得孤嬌氣無用,連這點苦頭都吃不了。”
“是。”
親兵心裡更氣憤了。如此善良如此為人著想的太子殿下,寧願撐著身體不適也要呆在那間骯髒的石牢裡,配合侯爺完成計畫,竟然還有人忍心編造那些惡毒的流言來詆毀他,實在太不是人了。
回到石牢,穆允沒有再四處亂看,也儘量讓自己忽略掉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只找了個沒有血跡的乾淨角落坐下,乖乖等衛昭過來。
一直到兩個時辰之後,衛昭才姍姍來遲,手裡還端著一碟顏色碧綠的糕點。
“這是觀中廚子做的艾葉青團,裡面放了紅豆沙,殿下先吃些墊墊肚子。”
衛昭把碟子擱到地上,欲到外面守著,冷不防被人扯住衣角,回頭,正對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衛侯能呆在裡面陪孤一小會兒麼?就一小會兒。這牢內到處都是血跡,陰森森的,孤實在害怕。孤一害怕,就吃不下東西,吃不下東西,就會餓肚子。如果餓著肚子,孤體力不足,很可能會拖衛侯後腿的。”
不過吃個糕點,這小崽子倒能叭叭說出這麼多歪理。
衛昭無端有些好笑,便很隨意的在旁邊坐下,道:“臣不能在裡面久待,否則會引人懷疑的,殿下快點吃。”
“好!”
少年眼睛乍然煥發神采,一手抓起一隻青團,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他其實沒有多餓,甚至由於血腥味兒的刺激,胃裡的不適感還沒有消失,可好不容易有機會能纏住便宜師父片刻,他還是願意做出這一點小小的犧牲的。
畢竟過了今夜,一切都會不一樣,他和便宜師父恐怕再也沒機會像現在這樣相安無事的共處一室了,便宜師父也再也不會對他笑,還給他送糕點吃了。也會他會死,也許他會瘋,也許,他會露出最醜陋最不堪的一面。
穆允在心裡歎了口氣,便宜師父還欠他一碗紅豆冰沙呢,四捨五入,他也算吃到紅豆沙了。
衛昭察覺到小崽子情緒突然有點不高,便問:“可是渴了?”
少年有些不舍的望他片刻,方乖乖點頭。
衛昭心想,難道是因為糕點快吃完了,知道他要出去了,小崽子才突然流露出這副神色,這也太黏人了些。
親兵很快端了兩碗水進來,少年慢吞吞喝了兩口,忽道:“孤記得,孤以前的父皇說過,為了防止任務失敗後洩露秘密,諦聽的殺手牙齒裡都藏有毒藥。就算不幸被捕,諦聽的殺手從小就接受極嚴酷的訓練,任何酷刑在他們面前都沒有用,想從他們嘴裡逼問出秘密,幾乎不可能。衛侯如果想找出敬王謀反的證據,不如從控制諦聽的丹藥下手。”
“丹藥?”
衛昭想起了那日從驛館裡發現的含有文殊蘭的丹藥。
少年點頭:“諦聽的殺手都是從孩童起便被關到宮中秘密訓練,為了讓他們徹底拋棄七情六欲,變成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負責訓練的人會定期給他們餵食一種能迷惑心神的丹藥,漸漸的,那些殺手會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裡,也忘了自己的父母與親人。陪伴他們的,只有無盡的殺戮和沒有休止的殘酷訓練。所以,即使是朝夕相處的同伴,只需一個命令,他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會一劍刺進同伴心口。”
“但那些丹藥也有很強的副作用,長期服用,會令人氣血紊亂,經脈暴走,所以他們必須同時服用另一種能夠平衡氣血的丹藥,來維持性命。”
“如果敬王控制了那些諦聽殺手,那他手裡一定會有那種丹藥,以及為他煉製丹藥的人。在以前,那種丹藥都是一個叫李天師的人煉製的。”
雖然對諦聽之事早有耳聞,但第一次聽眼前少年娓娓道來,衛昭依舊止不住的心驚。他向來對豢養死士的做法深惡痛絕,就算地位再高的人,也不應為了一己私欲而剝奪旁人的人生,若是別的野心家也就罷了,武帝身為一國之君,竟公然作出這等違背天道人倫的事,簡直喪心病狂,不可救藥。
以前衛昭還擔憂過小太子這個武帝血脈會和諦聽有牽連,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慮了。他今日不惜以身犯險,又對自己說出這些秘密,想來也是為了洗脫嫌疑吧。
衛昭思緒翻飛間,身旁少年忽臉色一變:“他們來了!”
衛昭側耳一聽,果然有異響自暗道方向傳來。他深深盯了某只小崽子一眼,方抽出腰間劍,吩咐左右:“關閉牢門,保護好太子殿下。”
“是。”
衛昭瞬間便消失在暗道深處,親兵們也都刷刷抽出兵器,全神戒備,正要依照命令關閉牢門啟動機關,忽覺眼瞧白影一晃,羽毛一般從眼前飄了過去。
齒輪的轉動聲在封閉的空間響起,牢門轟然合上。
一人驚道:“方才那是……”
另一人道:“大約、大約真是羽毛吧。”
若是個人,輕功也太恐怖了些,不可能的!
他們這裡面,無人能做得到,就連侯爺也做不到,所以只能是真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