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番外三
轉眼到了次年夏天。
昌平帝於年初在大朝會上公佈了紀皇后的種種惡行, 正式下詔廢後,之後又連續頒佈了數項休養生息的政策,自武帝朝時瘡痍滿目的社會局面總算漸漸有所好轉。
到了景文八年, 穆朝境內幾乎再無災民, 百姓安居樂業,國庫富裕充盈, 邊境貿易亦欣欣向榮,大有清平盛世之兆。大局已定,昌平帝開始逐漸放權, 做起了甩手掌櫃,一入六月, 蟬聲剛起,便帶著眾嬪妃到京郊行宮避暑去了, 只留了太子監國。
“高總管,殿下起了麼?禦膳房那邊又在問早膳的事。”
負責傳膳的小內侍文青跑得滿頭大汗, 偷偷望了眼緊閉的殿門, 問守在門口的高吉利。
高吉利如今代著大內總管之職,很和氣的揣著袖子道:“定北侯在呢, 讓他們把膳食先溫著。”
文青一下就明白了。
是了, 每回定北侯過來,殿下都會起的特別晚。因為殿下和定北侯不僅是君臣, 更是師徒,殿下雖然發怪病時捅過定北侯一刀,但卻先後救過定北侯兩命, 有次還險些重傷不測。定北侯因此待殿下很不一樣,兩人感情十分深厚,每次殿下召見定北侯時,師徒二人都要在殿中秉燭夜談到第二日天亮。
昨夜,殿下應當又和定北侯夜談了吧。
***
殿內,剛和“愛徒”夜談完畢的衛昭正披著件單衣,坐在長案後研究兵部、戶部昨日新呈的關於田地和府兵改革的兩篇奏章。
穆允還有些犯困,便窩在簟席上,隔著一層明黃床帳,盯著那道高大背影發呆。頃刻,太子殿下長長伸了個懶腰,嘴角一彎,又心安理得的裹著毯子睡了過去。
自從便宜師父重新接掌兵部與戶部事務,他真是越來越習慣當一個鹹魚太子了!
這一睡便又是兩個多時辰過去了,高吉利直接命人傳了午膳。
穆允只喝了小半碗粥,又夾了幾筷子油燜青筍,就算吃過了。衛昭看不下去,一把將人撈到腿上坐好,硬是喂了兩塊魚肉,皺眉道:“一點葷腥不沾如何使得,難怪最近都瘦了。監國是那麼好當的?”
他手意有所指的捏了捏明黃衣料下的那截腰肢。
穆允想躲沒躲開,便死皮賴臉的伸臂攀住他脖頸,皺著眉毛道:“可我實在沒有胃口。”
衛昭盯著搭在自己肩上的兩截羊脂玉一般光滑細膩的臂,心道,這小崽子,怎麼越長越好看了。嘴上卻很鐵面無私的道:“喂你吃個東西,哪兒就那麼嬌貴了?”
不由分說,又將一筷子炙鹿肉塞了過去。
這時高吉利在外面道:“殿下,季統領、都指揮使和林王殿下過來了。”
季統領是現任羽林軍統領季淮,都指揮使則是如今掌管禁軍的敬王世子穆肇,林王則是去年剛封王的二皇子穆驍。
二皇子能在一眾皇子中脫穎而出,率先封王,憑藉的並非戰功或政績,而是其發明創造上的天賦。過去五年間,穆驍和公輸墨一起,研製新型戰車五種,新型弓.弩三類,以及可以用來傳信的機關鳥一隻,極大提高了穆朝軍隊的戰鬥力。
昌平帝喜出望外,沒料到他家無腦老二有朝一日能迸發出如此天分與光彩,當時就以“木”字立意,封了林王。蘇貴妃揚眉吐氣,連帶著看公輸墨也順眼了幾分。
最近林王殿下往承清殿跑的次數簡直可以用勤奮形容。
穆允想到什麼,霎時臉一臉黑線。
久無動靜,高吉利隔著屏風探出個頭:“殿下,可要傳召?”
穆允臭著臉,想說不要,衛昭已輕笑一聲,道:“讓人進來吧。”
穆肇是第一個進來的。
行過禮,都指揮使大人先上上下下把穆允的衣著打量一番,尤其是衣領部位,確定沒什麼不該露出的東西之後,才錯開位置,放心的放另外兩個人進來。
季淮只是例行事務彙報,穆驍背著手,大搖大擺的左顧右盼,頃刻一指殿頂:“就那根橫樑,本皇子只剜掉一小塊就成。”
“真是急用,阿墨最近在研製一種新型的羽箭,穿透力是普通羽箭的十倍,現在萬事俱備,就差塊降龍木了。”
“這可是于國於民的好事,殿下應該全力支持的,您說對吧——定北侯?說來,本王和阿墨前兩日剛得了本新圖冊,內容十分之豐富……”
“好了!”
穆允聽到此,突然臭著臉截斷了後面的話,咬牙切齒道:“是該支持。”
“那就好那就好。”穆驍又嘿嘿朝衛昭擠了下眼:“那圖冊本王先實驗著,好用了再……”
“滾!”太子殿下一聲暴喝,直接把便宜二哥驅出了大殿。
圖冊,圖冊,又是圖冊!他到底是睡在下面的那個嗎!自己亂搞也就算了,竟還攛掇別人一起。上次若不是他和公輸墨在湖邊亂來,便宜師父也不會臨時起意,把他按在草地裡……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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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新箭製成,穆允隨衛昭一道去軍中觀摩。
公輸墨身著寬大黑袍立在校場上試箭,一派墨家傳人風範,圍觀士兵見那箭矢攜著嗡嗡剩下,如流光穿破雲層,呼嘯而過,眨眼功夫便同時洞穿十多個靶子的靶心,立刻鼓掌歡呼。
“是個人才。”
衛昭由衷讚歎。
穆允涼涼道:“在哪兒都是。”
夜裡軍中擺宴,為公輸墨慶賀,眾人都喝的醉醺醺的。穆允被衛昭抱回帳中,酒意上頭,神志不清,只攀著衛昭脖子不放,嘴裡說著含糊細碎的囈語。
衛昭俯身,輕啄了下少年額頭,把人哄睡了,便欲轉身去處理積壓在案頭的幾樁軍務。誰料剛一抽手臂,穆允仿佛受驚一般,從後緊緊抱住他腰肢。
“師父別走。”
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衛昭失笑,撥開他額上碎發,輕聲重複:“師父不走。”
“真的嗎?”
“真的。”
“以後都不走?”
“都不走。”
衛昭笑意更柔:“以後,生生世世臣就和殿下綁在一起了。”
綁在一起,護你長命百歲,護你一生無憂。
讓世間所有風雨,都歇止在師父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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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文皇帝穆允,可以說是穆朝歷史上最有名的躺贏皇帝了。
這位陛下在位期間,一手開創了九州大地過去數百年都未曾有過的盛世局面,四方來賀,萬國來朝,穆朝疆域也在這期間達到巔峰。
後世的“開元盛世”“天乾盛世”,都得益於這一時期打下的夯實基礎。
據說慶文皇帝名諱“允”字乃是其生母——武帝朝端惠皇后親自起的,取“允文允武,昭假烈祖”之意,慶文皇帝不喜武字,堅持用“文”字定了國號。但只要經歷過慶文一朝的人都清楚,慶文帝在位期間,雖延續了先帝昌平帝的守成之道,廣開言路,虛心納諫,興科舉,攬人才,打通寒門學子入仕之路,但其開拓的野心卻比自己的父皇更勝一籌。甚至可以說,其在武力拓疆、定四關、驅除外患方面的成就更值得彪炳青史。
慶文帝能取得如此成就,一得益于慶文年間,國中湧出了一大批以公輸墨為代表的優秀匠人,二則得益于權傾朝野、煊赫昌平與慶文兩朝、有穆朝戰神之稱的定王衛昭。
作為穆朝唯一一位手握軍政大權、卻歷經兩朝屹立不倒、沒有遭受到皇帝猜忌的異姓王,定王本身已堪稱傳奇,然而更傳奇的還要數定王和慶文帝之間那段傳奇的師徒緣分。
昌平帝臨終時,當著眾臣的面,將太子的手放到定北侯衛昭手中,囑咐二人“相互扶持,永不離心”,並頒下遺詔,封定北侯為定北王,賜丹書鐵券,金鞭金刀。這意味著,往後數十年數百年,除非昌平帝死後從棺材裡跳出來,否則誰也別想扳倒這位定北王。自入殿后一直沉默跪在榻前太子眼眶終於濕透,用力反握住父皇的手。昌平帝含笑而終。
從文帝到武帝再到景文一朝,三朝恩恩怨怨都隨著先帝那闔目一笑永遠塵封進了皇陵裡。
慶文帝繼位後,又晉定北王為定王,師徒二人同吃同住,同榻而眠,經常商談國事到深夜。外界揣測之聲自然不少,然而與那個除了當事人沒人可以說明白的真相相比,百姓們更關心的是衣食是否富足,生活是否美滿,至於皇帝陛下喜歡誰,要娶誰做皇后,娶男後還是女後,最多也就是茶餘飯後的一點談興。
而慶文帝之所以有“躺贏皇帝”之稱,正是因為定王的存在。定王自先帝時便主持朝中軍政大事,在兵戶兩部間威信很高,常能兵不血刃的替皇帝陛下處理掉很多棘手事務。因此作為一位開創盛世的中興之主,慶文帝雖然也勤勉政務,但是那種有張有弛、勞逸結合的勤勉,並不像其他先輩皇帝那樣宵衣旰食的拼命。
而定王雖然手握大權,卻從不貪戀權勢,臣子本分盡的很到位,即使在胸有成竹的情況下,他也會把最終裁決權交到皇帝陛下手裡。
百官們也漸發現,在他們面前冷嘲熱諷、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定王面對皇帝陛下時,永遠是低沉溫柔的聲調,恭敬謙卑的態度,縱使意見相左,他也會適時的讓步,並耐心剖析利弊,把面子留給皇帝陛下。
慶文帝一生未婚,定王一生未娶,但直到晚年,兩人看向對方的眼神都是脈脈而溫柔,充滿眷戀的。
與定王一樣,慶文帝亦不戀權,及至兩人一手培養起的宗室子能挑起大樑時,兩人便離宮搬到京郊明秀山莊居住,做起了逍遙神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