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獸園
一切已經昭然若揭。
衛昭只覺心似被人血淋淋撕成兩半, 他已然無法想像, 在無人看見的深淵裡, 那個小傢伙究竟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罪, 經歷過多少根本不是那個年紀孩子所能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又是怎樣異于常人的心志和毅力,支撐著他一步一步從黑暗泥淖中走出來,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章太醫消息傳來不久,大理寺卿堯靜也匆匆進宮來見衛昭。
堯靜摒退左右,看起來有些焦頭爛額, 道:“不瞞侯爺, 下官這兩日讓手下人暗中查訪京中所有藥店、醫館,查出最近三日內一共有三十八人買過配製雄黃散的藥材, 其中二十五人是直接委託醫館配製, 剩下十三人是只買了配方藥材, 回去後自行配製。那淳於傀精通藥理與煉丹術, 必不會委託醫館來做這件事, 下官於是讓人著重核驗了自行配藥的十三人, 他們其中有兩名馴蛇師,兩名釀酒師, 其餘九人都是農戶, 購置雄黃散是為了驅除田地裡的蛇蟲,並無可疑之處。侯爺,會不會那淳於傀是在外地配好藥,直接攜帶入京的?”
衛昭神色淡淡:“不會。章太醫查驗過刺客喉間的雄黃散殘留, 無論色澤氣味都很新鮮濃烈,配製時間不會超過三日。”
堯靜更加焦灼:“可要下官再去核驗一下另外二十五人的身份?”
“不必了。”
衛昭目光幽沉,冷聲道:“淳於傀性狡猾,又精通藥理與煉丹術,制散制粉絕不會假手他人。現在你需要去查另一件事。”
堯靜如獲救星,連忙洗耳恭聽。
這個夏日,顯然是對他們大理寺極不友好的一個夏日,那些諦聽殺手的屍體還沒涼,緊接著就出了敬王謀反、太子遇刺兩樁大案,整個大理寺幾乎都忙得晝夜顛倒,腳不沾地。偏忙成這樣,兩樁案子都還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自入大理寺,敬王便做起了聾啞人,該吃吃,該喝喝,但面對三司提審,自始至終都只有兩個字“冤枉”,其餘事一概不提,一概不知,一概不認。而刺殺太子的兇手至今仍沒有任何線索……堯靜時常覺得,等陛下耐心耗盡,自己這個大理寺卿恐怕也該引咎辭官,回家種田了。
譬如今日這喪氣結果,就是借他堯某人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直接去禦書房向陛下彙報,他只敢先來找衛昭商量一下對策。
衛昭側身望著虛空處,瞳孔微壓,薄唇抿成一線,這個角度顯得他面部線條格外剛硬,並露著幾分平日根本不會表露在外的殺氣。
“堯大人的思路沒有錯,只是,本侯若是淳於傀,絕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線索給大理寺抑或其他人去查。”
“堯大人現在要查的不是三日內從某家藥店或醫官購置雄黃散的人,而是三日內從不同藥店、醫官配齊雄黃散配方的人。而且以淳於傀的心計,他絕不會只拿一種藥,他極可能把每一種藥都混在不同的藥方裡。此事難度的確有些大,大理寺若人手不夠,本侯會向陛下奏明,讓宗律庭的人一道協助大人行事。”
“侯爺的意思是……”堯靜一喜,猶如醍醐灌頂,道:“下官這就去辦!”
……
穆允是不大願意回承清殿的,因為這個時辰,昌平帝多半已經回到殿中處理奏摺。從之前受傷到這次遇刺,他和這個便宜父皇還沒有正面遭遇過,他本能的抵觸。他既不願意聽那些毫無意義的悔恨懺悔之言,也自認為沒有那份寬宏大度去原諒這個“生了他卻沒本事養他”的生父。
他從記事起,便被丟棄在宮中最暗無天日的地方,和其他同齡的孩童一起接受最殘酷最冷血的非人訓練,甚至因為那人的“特殊關照”,他每日的訓練強度要比所有人都強,當身體因為超負荷的訓練漸漸機械麻木,別說是皮肉傷,有時骨頭斷了,那痛都要遲鈍好久,才經由同樣麻木的神經傳入大腦。
每日裡由神經傳入大腦的傷痛實在太多,他根本反應不及,只有夜深人靜時,身體放鬆下來,那些傷痛才會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折磨得他睡不著覺。他有時甚至渴望能像其他孩童一樣,每日都有定量的文殊蘭可以服用,麻痹神經,麻痹意識,麻痹五感六覺。
可他並不能每日都服食文殊蘭,因為他還頂著一個可笑的皇太子身份,很多必要而禮儀繁瑣的活動,需要他在清醒的狀態下,衣冠楚楚的去參加,即使他已眼冒金星瀕臨虛脫,即使他斷掉的腕骨還沒來得及接,即使華服之下,他不過是一個身上纏滿厚厚繃帶肌膚上佈滿醜陋傷痕的破布娃娃,跟“尊貴”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所以即使是最炎熱的夏日,他依舊會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披風裡,遮住滿身的血腥味兒與滿身的新舊傷痕。
而除了這些必要的需要太子露面或參加的活動,他還經常需要在清醒的狀態下配合“疼愛他”的父皇的演出。
“宛夜。”
那個令他恐懼、那個令他日日深陷噩夢的男人喜歡如此喚他。
“你和朕,都是這世上的可憐人。朕的苦,朕的痛,只有你體味的最深。所以,只有你,最有資格當朕的太子。”
“宛夜,今日朕心情不好,你說朕該怎麼辦,心情才能好一些。”
這是他年幼時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
而所有武帝的心腹內侍,也會在這時候識趣帶著所有宮人的退去大殿,因為他們知道,陛下又要開始折磨懲罰太子了。小小少年的慘烈呻.吟往往來不及呼出,就被拖進更黑暗更幽謐的大殿深處。
“宛夜,今日朕心情不錯,但身子不大爽快。”男人笑意溫柔的望著他:“今夜你留下,陪著朕。”
這是他年幼時最害怕聽到的第二句話,因為每到這時,他就需要高捧著燭臺跪在床前為他侍疾,從深夜一直跪在天亮,甚至是第二個深夜,即使滾燙的蠟油滴在手背手臂上,也不能顫抖絲毫。
久而久之,即使後來他不得不靠服食文殊蘭才能入睡,夢裡也全是血腥、黑暗以及那個一身龍袍的男子冰冷憎惡的眼神,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在夢裡也在祈禱,祈禱他的父皇心情好,無病無災。他甚至想過服毒自盡,割腕自殺,投湖而死。他想過無數種自戕的方法,甚至有一次,他真的沉進了冰冷的湖底,體驗到了那種窒息的快.感,可惜他最終沒有死成。他,是不會允許他死的。
為了懲罰他,他把他丟到了那個惡魔手裡,讓他徹底墮入人間地獄。
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真的漸漸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世上,也忘記了生父、生母、父皇這些刺痛他神經的字眼。
後來,那個男人真的死了,臨死前,他把他叫到身邊,微笑著道:“朕走了,放心,朕不捨得帶你一起走,因為你真正的痛苦和噩夢,才剛剛開始呀。”
他身披重孝,立在殿門後,麻木的望著那一輛又一輛號稱是新帝家眷的馬車駛進宮門,麻木的望著那些裝飾華麗的婦人以及那一群鮮衣怒馬的皇子們依次下了車,麻木的看著曾經屈服在武帝淫威下的宮人轉眼去阿諛巴結新的主子。
這一切好像與他有關,又好像從來都與他無關。
他關上殿門,轉身回到幽暗的靈柩前抱膝坐下,嘴角冷冷一扯。他說的不錯,他早習慣了黑暗的地方,他不喜歡陽光。
在最初的那段時間,他瘋狂的報復他所謂的生父,只要是能讓他心裡不舒服的事,他都樂於去做。所以他公然穿著一身孝服闖進他的登基大典,去為那個世人眼裡無限疼愛他的父皇喊冤。他對他說著惡毒傷人的語言。看到他所謂的生父目中驚痛,他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直到他無意間,看到了多年前曾經闖入過他世界裡的那個便宜師父。他就像一隻呆在陰暗角落裡橫行霸道久了的老鼠突然看到陽光一樣。那陽光如此耀目刺眼,越發襯得他骯髒不堪。他沒料到便宜師父會突然站出來,他不記得那一刀是如何刺進他胸口的,溫熱的血,噴濺了他一身一臉,他丟了刀,落荒而逃,徹底把自己縮回了陰暗一角。
他還在一個暴雨之夜跑到武帝陵寢,掘了他的墳,鞭了他的屍,他知道他瘋了,他也從未幻想過自己能有什麼以後將來。
如果不是便宜師父突然出現,如果不是一封一封從北疆傳回的戰報重新牽動了他麻木的心,也許在某個風景還算不錯的夜晚,他就要去追尋多年前的理想,沉湖自戕去了。
“殿下?”
望著少年眸中密密聚起的血絲,一旁的小內侍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喚了聲。
穆允悚然回過神,急速喘了幾口氣,道:“殿裡太悶,孤想去別處轉轉……”
少年話音剛落,一道明黃身影便從殿裡疾步走了出來。
“允兒。”昌平帝緊張的手腳都不知往那裡放了,嘴角扯啊扯,半天才扯出一個彆扭的笑,小心翼翼,十分討好的道:“朕看太子的兔子實在可愛,自己也想養一隻,太子可以陪朕一塊去挑兔子嗎?”
昌平帝其實本來想問的是“朕剛跟禦膳房的廚子學做了幾樣糕點,太子願意嘗嘗嗎?”但昌平帝本能的感覺這個請求會被拒絕,於是靈機一動,改了個其他主意。
……
皇帝陛下要養兔子,自然不會去街面上買,而是去宮裡專門飼養動物的獸園去挑。
由於最近帝京養兔成風,獸園專門辟出了一塊地方來養兔子,品種都是玲瓏可愛、適宜於觀賞的兔種。
昌平帝突然帶著太子臨時造訪,並未提前通知,可把在獸園當值的內官和內侍們嚇得夠嗆。
“都給我機靈點,一會兒要是粗手笨腳驚擾了陛下和太子殿下,仔細你們的皮肉!”
掌事太監拎著鞭子,吆五喝六的挨個巡過每個園子,每個園子視規模大小,都配備著三名到六名專門負責除草、餵食、給動物清理糞便的人。這些人有的是犯了錯被發配到此處的宮人,有的則是宗律庭送來勞動改造的罪奴。
“陛下!陛下!我要見陛下!”
一個身穿後背標有“宗律庭”字樣的灰色獄服、正蹲在園子裡除草的人忽然丟下鏟子,要隔著柵欄跳出來,結果還沒露出影兒,就被掌事太監一鞭子抽了下去。
幾個巡視的太監立刻一擁而上,把那人按到了地上,掌事太監拿鞭柄挑起那人下巴,打量了兩眼,冷笑:“我當是誰,原來是長寧王世子啊。”
“想見陛下?行啊,來人,把世子送到兔園鏟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