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託付
殿內死一般靜寂。
良久, 昌平帝才平復下情緒, 歎息道:“於皇室而言, 這並非什麼光彩事,所以朕即使對太子再愧疚, 也不敢將這個秘密宣之於眾。這孩子,實在因朕受了太多委屈。”
“朕之所以冒大不韙、厚顏將此事告訴愛卿,只是想令愛卿安心待在朝中,全力輔佐太子。這兩年,朝中局勢一直對太子很不利, 許多事朕有心插手, 又擔心貿然出手會給太子招來更多嫉恨,朕……有苦難說啊。所以朕十分希望, 愛卿能替朕護太子周全。”
“愛卿既以坦誠待朕, 朕自當以坦誠待愛卿, 朕, 就將太子託付給愛卿了。”
“愛卿, 能答應朕麼?”
說到最後, 昌平帝聲音隱含哽咽。
衛昭再度俯首,聲音決絕道:“陛下如此信任臣, 臣自定竭盡全力, 不負陛下所托。臣以性命起誓,以後臣在一日,便護殿下一日,絕不讓殿下受到任何欺侮與委屈。”
昌平帝扶案的手微微顫抖著, 良久,滿目欣慰道:“有愛卿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聽著殿內安靜下來之後,王福來在外小心翼翼稟道:“陛下,大理寺卿堯靜堯大人過來了,說有要事求見陛下。”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昌平帝先叫衛昭起來,方朝殿外道:“快宣。”
“是。”
不多時,一個身穿朱色官服的人匆匆走了進來,見衛昭也在,微微安心了些,忙在殿中跪落:“臣見過陛下,見過定北侯。”
昌平帝命起,問:“仵作驗屍結果如何?”
堯靜道:“回陛下,仵作果然在那些殺手的胃裡發現了一種丹藥的殘留,丹藥配方,正與定北侯送來的方子一模一樣,經檢驗,那種丹藥裡除了平衡血氣的藥材,還有微量的文殊蘭。但因丹藥中含有味道濃烈的九騏草,若不仔細分辨,幾乎很難發現。”
果然如此!
昌平帝心痛,更憤怒,道:“傳朕旨意,敬王心懷不軌,暗中操縱諦聽,欲謀逆犯上,著大理寺立刻緝拿歸案。”
“臣遵命。”
因衛昭已提前在驛館周圍部署了兵力,此事只是一聲令下的功夫,並不算緊急任務。
堯靜沒有立刻退下,而是憂心忡忡道:“還有一件事,下臣需要稟與陛下和定北侯知曉。定北侯讓人送來的那個道士的屍體,經仵作勘驗,其實是個五臟不全的空殼,肌肉骨骼也僵硬的如同死木一般,而且,這道士雖受了劍傷,體內卻沒有血流出,詭異得很……臣惶恐,實在不知是怎麼回事。”
衛昭臉色一變。
昌平帝亦聞所未聞,皺了下眉,轉頭詢望衛昭:“愛卿可知是怎麼回事?”
衛昭道:“陛下可聽說過傀儡之術?”
昌平帝想了想,道:“朕記得愛卿說過,淳於一族就擅長這種秘術,難道……”昌平帝忽然有所領悟。
衛昭點頭:“沒錯。這具假體,極可能是淳於傀仿照自己製造的一具傀儡。此人心機深沉,到了這等時候還不忘為自己尋找後路,若不儘快緝拿歸案,必為心腹大患。怪臣一時大意,沒有仔細檢查那具屍體,不過,他活著也好……”
衛昭鳳目驟然一寒:“臣正好,還有一樁重要的事要問他。”
他必須要搞清楚,那塊玉佩,為何會在淳於傀手裡,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
……
寢殿已亂成一團,宮人一盆接著一盆往外端著血水,人人自危。
昌平帝大步流星的進來,險些與一個內侍撞了個滿懷,內侍嚇得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昌平帝盯著那銅盆裡的血水,怔了怔,破天荒沒有發怒,平靜問了聲:“太子如何了?”
一名太醫滿頭是汗的近前回稟:“回陛下,殿□□內有十數根細如牛毛的銀絲,有的直接勾在了骨頭上,十分難拔,院首正親自帶人在取。”
昌平帝拔腿就往裡走:“朕去看看太子!”
“陛下不可啊。”嚇得太醫急急勸阻:“陛下九五之尊,見血太多,會于龍氣有損,不利於國祚啊。”
“一派胡言!”昌平帝火冒三丈,剛要發怒,一旁衛昭道:“陛下,不如讓臣進去吧,殿下常說臣身上刀兵之氣重,能鎮住那些小鬼。就讓臣代陛下去守著殿下吧。”
“也好。”
昌平帝心想,太子這傷,四捨五入也是為衛昭受的,讓衛昭看一看太子所受的罪所吃的苦,更能加深他們師徒間的感情,日後在朝堂上,衛昭也會更全心全意的保護他的太子。
這時,另一太醫滿手是血的從內殿沖出,也顧不得昌平帝在場,急朝稟事的太醫道:“快去取麻沸散和回血丹,殿下失血太多,疼得快撐不住了,原先劑量根本不夠!”
“好!”那太醫匆匆磕了個頭,就連滾帶爬的從地上起來,撒腿往殿外跑了。
衛昭邁步進去,剛靠近寢殿,便聽到一陣陣微弱破碎的呻.吟聲源源不絕的自殿內的明黃錦帳後傳來。
衛昭猛一攥拳,一顆心猶如被利刃活活剜掉大半,痛到痙攣。他胸口用力起伏兩下,深吸一口氣,大步邁了進去。
他的小傢伙,現在正是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獨自承受痛苦與折磨。
“快快,按住殿下的腳,你們兩個,按住殿下的肩。”
院首一頭白髮,兩手都沾滿血,正火急火燎的指揮手下醫官行動。四個人把雙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床上少年手腳死死壓住,好教院首繼續拔線。
只是那拔線的過程卻猶如另一道酷刑,極度痛苦中,少年仿佛溺水之人,大口大口急喘著氣,再一次不管不顧的掙扎起來,並發出更為慘烈的呻.吟。
四個年輕太醫心驚肉跳,直怕再這樣下去,小太子的手腕與腳腕會在撕扯間被他們拽得脫臼,可如果不用力按,老院首失去準頭,後果更嚴重。
這可真是為難死他們了。
四人緊張的快要心梗發作時,一隻骨節修長的手伸了過來,伴著年輕男子低沉醇厚的嗓音:“讓本侯來吧。”
正專心挑銀絲的院首毫不掩飾的一皺眉:“定北侯?”
院首不敢和衛昭正面剛,但心裡卻對這位衛侯很不滿。
這種時候,不懂醫術的人進來添什麼亂!
衛昭朝老院首客氣的一點頭,便將目光投向那四名年輕醫官,鳳眸一幽,沉聲道:“你們這樣強來,會傷著殿下的,讓本侯來吧。”
這明顯是問罪的意思。
四名醫官頓時覺得自己好冤枉,比竇娥還冤枉。
他們也不想強來啊,可除了強來,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昏迷中的小太子,完全是憑本能在掙扎,根本聽不見他們內心的哀求。
難道換成侯爺您來,您就不需要用強嗎?您……
四人腹誹忽戛然而止。
因為他們看到,原本還撲騰的像泥鰍一樣的小太子,此刻竟像只乖巧的小野貓一樣,窩在了衛昭懷裡。
空氣好一陣寂靜。
四人呆在那裡,久久不能言,只覺得這事太他媽邪門了。小太子害怕衛昭,竟害怕到這等地步嗎?
還是院首重重咳了聲,道:“都愣著作甚,還不快幹活。”
拔完線,又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一直到次日清早,床上少年才微微有了些意識,只是神智依舊有些混亂。
衛昭以手撐額,在床邊小憩了會兒,醒來,只見裹在明黃軟被中的少年也正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像打量什麼新鮮物件一樣,一錯不錯的盯著他。
見他醒來,少年飛快移開視線,把自己縮進了被子裡。
便宜師父才不會主動守著他,一定是他又作了什麼丟臉的事,比如抱著便宜師父胳膊不放,便宜師父才不得已留了下來。
衛昭眼眶一紅,唇角卻微微勾起:“殿下可要喝水?”
少年搖頭。
“殿下可要吃些東西?”
少年依舊搖頭。
衛昭笑:“那殿下想要什麼?”
“孤……”
少年頓了頓,良久,才隔著一層被子,悶悶道:“孤想要兔子。”
“孤要抱著兔子一起睡。”
“抱著兔子,孤半夜就不會冷了。”
好久聽不見回答,少年慢慢掀開被子一角,飛快往外瞄了眼,本以為會看到便宜師父一張臭臉,沒想到便宜師父竟用一種妻子患絕症多年、丈夫不離不棄守在身邊的膠著眼神望著他。
穆允心裡咯噔一下。
便宜師父,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