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容反駁
“師父~”“師父~”
軟軟糯糯的聲音,小貓爪子似的撓過人的心。
又像一口黏糊糊的糖稀,千絲萬縷,綿綿入喉,直甜到人心尖裡。
三月梨花正好,玉白瑩瑩,而執劍立在樹下的小小少年,眸若寶石,粉雕玉琢,雪堆成的可愛一團,竟比梨花還要玉白養眼。
“師父!”
風起,漫天梨花飛舞。
少年張開雪袖,飛撲而來,大眼睛亮晶晶的,一片孺慕。
淺睡中,衛昭嘴角輕輕一彎,伸出手。
然而眼瞧著就要觸到那片雪白,地覆天翻,夢境塌陷,亮光中的小小身影亦消失不見,隨滿院梨花一道消失在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馬車粼粼而行。衛昭撐額的手一僵,從睡夢中驚醒。掌間,半塊青玉雕成的龍形玉佩泛著熒螢光澤,穿玉的紅線已泛舊,甚至有幾處磨損,昭示著玉佩已有些年頭。
摩挲著玉面,便如同摩挲著那段舊事一般。衛昭嘴角又是一彎。
這麼多年了,也不知當初的小傢伙現在何處,過的怎麼樣,是否還那般奶乖可愛。
“侯爺?”
正跽坐在車裡等著為衛侯此次回京出言獻策的幾名幕僚交望一眼,都偷偷倒吸了口涼氣。
鐵血手腕,寒石心腸,以冷面殺神之名威震北境,滿朝文武無人敢招惹的北疆三十萬大軍統帥——定北侯衛昭。
方才,竟、竟對著塊玉佩笑了?
而且還有那麼一點溫柔?
啊不。
一定是他們眼花了。
太陽還好端端的打東邊出來,衛侯怎麼會笑呢,沒讓你哭就不錯了。
“侯爺,前方便是土門關,按照目前速度,最多三日便可抵達帝京。”親衛近前奉上熱茶,第一時間彙報行程。
衛昭垂目撥弄茶碗,等夢裡溢出的那陣心悸過去,方抬目掃了眼對面一溜縮著脖子的幕僚們,涼涼問:“怎麼著?是按順序說,還是絞著舌頭一起說?”
眾幕僚:“……”
他們不要面子的嗎?
好像——
的確不需要
“咳。”被迅速推舉出來的倒楣蛋代表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道:“其餘事都好說,就一樁,此次回京,望侯爺務必小心太子,莫要因為當年的舊怨……咳咳……而衝動行事呐。”
自接到密旨,這些話衛昭已聽了不下上百遍,此刻只漫不經心的“嗯”了聲,挑眉問:“還有呢?”
眾幕僚盯著衛侯溫柔把玩玉佩的手,不知為何,竟隱隱覺得如果他們再多說一句話,那玉佩必會化作奪命飛刀一氣兒削掉他們一溜兒腦袋,忙識趣的整齊劃一的搖頭。
保命要緊,保命要緊。
身為衛侯的謀士,骨氣與尊嚴這種東西,他們從來沒有。
……
散朝之後,穆允乘坐步攆前往羽林軍值房。
來往宮婢瞧見那一身明黃、白玉束腰、華貴無雙端坐在攆中的俊美少年,皆悄悄紅了臉龐,垂首不敢直視。心中惋惜,若太子是陛下親子,而非令人痛惡的武帝血脈,那該多好。
沒行幾步路,二皇子穆驍從後面追了上來,口中喊道:“殿下留步。”
內侍只能先停攆。
“見過太子殿下。”
雖然心裡很不服氣雀占鳩巢的某人,穆驍還是忍辱負重的行了君臣之禮。
抬攆的內侍都很納悶,二皇子仗著生母蘇貴妃受寵,仗著外祖蘇家勢大,向來目中無人張揚跋扈,與太子很是水火不容,怎麼今日主動跑來搭訕。
穆允半眯著眼,眼皮都未抬一下,懶洋洋道:“有話直說。我體弱,就不下攆與皇兄回禮了。”
穆驍:“……”
還要不要臉了,去年西山秋獮,是誰一箭雙雕搶了他的第一名!此刻竟有臉說自己體弱??
“嗯?”見穆驍久不說話,穆允終於輕輕抬了下眼皮,沒什麼耐心的道:“皇兄要是沒其他事,我就先走了啊。”
“等等!”
穆驍努力擠出一個笑臉,並努力讓自己笑得很真誠,道:“也不算什麼大事。定北侯回京的消息殿下想必已然聽說了吧?聽說大哥和四弟五弟他們都備了禮物,不知殿下打算送什麼,臣提前探問清楚,免得逾矩。”
穆驍說完,便好整以暇的觀察穆允反應。
他當然知道穆允與衛昭之間的那樁舊怨,今日他過來的目的,自然也不是真的想探問禮物的事,而是想看穆允的笑話,好好出一出心中積攢多年的惡氣。
大皇子穆玨因為自幼在帝京為質,養了個多愁多病身,不堪大用,若無穆允,此刻一身明黃錦袍、端坐在攆上的本該是他,統領整個羽林軍的也該是他。
都是這個可惡的前朝太子不僅奪走了本屬於他的榮耀與尊貴,更奪走了父皇對他獨一無二的寵愛!一想到此人終於要倒楣了,穆驍豈能不喜。所以今日一下朝他便迫不及待的跑過來,想用衛昭來狠狠刺激穆允一番。
穆驍期待著能從對方臉上看到類似於驚慌或恐懼的神情,哪怕只是面色蒼白、唇無血色、身體些微的顫抖也可以。
然而,穆允只是淡淡“唔”了一聲,道:“皇兄想多了,父皇賜我的物件向來都是獨一份,隨便挑兩件送過去就成。你想逾矩……只怕很難。”
“當然,除非是贗品。”
穆驍:“……”
他真的很想殺人。
……
到羽林軍值房已是辰時三刻,同為下朝過來的副統領季淮已經在指揮全軍操練了。
對於自己又遲到了且遲到了半個時辰這件事,太子殿下表現的淡定而從容。
誰讓步攆走得慢,誰讓他尊貴體弱必須坐步攆!
“殿下殿下,蘇副統領又想偷偷溜去內閣向諸位大人告黑狀,現已被兄弟們擒下了,要如何處置?”
季淮看到穆允過來,立刻十分狗腿的跑來告狀邀功。
他原本只是個身份地位的庶子,在貴族子弟雲集的羽林軍中備受欺侮、毫無出頭之日,是穆允發現了他的才華,並一手將他提拔到了副統領的位置,季淮從此也在抱太子大腿的路上一去不復返。
他口中的蘇副統領,即蘇貴妃的親弟弟、二皇子穆驍的親舅舅,輔國大將軍蘇貴之子蘇玉麟,是帝京城裡出了名的二世祖,吃喝嫖賭鬥雞走犬樣樣精通,全靠蘇貴妃的關係才進了羽林軍,在太子掌管羽林軍之前,沒少欺侮像季淮這樣出身微賤的子弟。
對方家大勢大,又是皇親國戚,季淮起初是不願招惹的。
可蘇玉麟居然總跟他親愛的伯樂——太子殿下過不去,隔三差五的就要跑到內閣和陛下面前告黑狀,把殿下喜歡遲到早退的事抖落的滿城皆知。
這季淮就忍不了了。
方才殿下坐攆還沒到,蘇玉麟就偷摸摸的往外跑,顯然是又想告黑狀,好讓內閣那幫老頭抓殿下個現行。到時鬧到陛下面前,他親愛的殿下恐怕又要受罰吃苦頭。
季淮不忍想像那樣淒慘的畫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帶人將蘇玉麟敲暈塞進了麻袋裡。
殿下的敵人就是他的敵人。
此時不表忠心,更待何時!
穆允點頭,毫無意外的問:“人呢?”
“就在外面。”
季淮一揮手,兩名羽林兵直接扛著一個碩大的麻袋走了進來,特意舉高了些,才往地上重重一砸。
好大一聲悶響,蘇玉麟生生被砸醒過來,痛苦的嗷嗚一聲。
聽著就很疼。
穆允示意季淮解開麻袋。
蘇玉麟嘴裡塞著抹布,身體五花大綁,頂著滿額青紫掙出頭來,一見穆允,如見仇讎,立刻嗚嗚啊啊掙扎起來。
“給副統領鬆綁。”
穆允不緊不慢的拿起一本冊子,慢悠悠道。
“穆允,你這個混蛋!你竟敢讓這幫下賤的東西謀害本國舅!你就不怕我告到陛下哪裡,讓陛下狠狠治你們的罪!”
蘇玉麟破口大駡,惡狠狠的掃過季淮等人。
自己雖和對方同居副統領之位,可自己家道沒落無權無勢,對方卻是當今聖上的小舅子,季淮難免心虛,忙用眼神求助親愛的太子殿下。
穆允從鼻間發出一聲輕笑。
蘇玉麟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神色近乎猙獰問:“你笑什麼?!”
穆允撐起下巴,慢條斯理的翻著手裡的花名冊,眼皮抬也不抬的道:“哦。那副統領儘管去告吧。你心懷不軌,試圖謀害本太子,本太子是為了自衛,才命人將你制服。到底是謀害儲君的罪過大還是謀害國舅的罪過大,就讓陛下和諸位閣老去評判吧。”
“……”
蘇玉麟張大嘴巴,整個人都震驚了。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穆允眨眨眼,十分篤定的朝蘇國舅點了點頭。
嗯,沒錯。
本太子是儲君,本太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不容反駁。
季淮十分上道的道:“沒錯,屬下願意為太子殿下作證,是蘇國舅圖謀不軌在先,殿下才奮起反擊的。”
守在值房外的羽林兵也齊聲應援:“末將們也願意為殿下作證,是蘇國舅無禮,是蘇國舅以下犯上!”
“……”
還有沒有天理了!
突然被扣了這麼一頂滅九族的大帽子,蘇玉麟氣急攻心,兩眼一翻,哇得便吐出一口烏血,血灑羽林軍值房。
在暈倒之前,蘇玉麟撐著最後一口氣,猙獰的盯著穆允:“衛昭回京了,我看你還能囂張多久!”
穆允垂下眼,長而密的羽睫掩住所有情緒,良久,輕笑道:“國舅爺還是先操心操心自己那兩條腿吧。”
全國百姓都知道,兩年前穆朝與西狄交戰,蘇家趁機把蘇玉麟派到了北疆,希望他能立點軍功,好回朝混個實差當當,誰料蘇玉麟只待了半月,便仗著自己國舅身份犯了“狎妓”與“酗酒”兩條軍規。在衛昭眼裡,國舅二字和破爛沒什麼區別,直接讓人將蘇國舅捆了,堵上嘴狠打了一百軍棍。蘇玉麟被打的皮開肉綻,險些斷了一條腿,一怒之下竟趁著衛昭領兵出戰之際,摸了匹馬偷偷逃回了京城。
身為邊疆守將,沒有詔令私自回京是重罪,輔國大將軍蘇貴氣得險些要開祠堂動家法,打死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被蘇老夫人給攔下了。後來還是蘇貴妃在皇帝面前求了請,謊稱蘇玉麟患了痢疾,命在旦夕,實在沒辦法在北疆吹風吃沙子了,皇帝才開恩免了蘇玉麟的罪。
別人不知道蘇玉麟有沒有得痢疾,可身為主帥的衛昭必然知道啊。萬一對方一紙黑狀遞上去,蘇家和蘇貴妃可是欺君的大罪。
如今被穆允戳到痛處,蘇玉麟瞳孔急縮,某個部位條件發射般狠狠抽疼了下,再也支撐不住,心力交瘁的暈了過去。
“快宣軍醫為小國舅診治。”
穆允體貼的吩咐,並拿起筆將花名冊上“蘇玉麟”三個字圈了一圈,備註道:以下犯上,罰俸半月,立刻執行。
……
“麟兒?麟兒?快讓姐姐看看,怎麼好端端的就吐血了。”
清嘉宮裡,蘇貴妃驚訝的望著淒淒慘慘半死不活被抬進來的弟弟,勃然大怒道:“到底是誰,竟敢把當朝國舅欺負成這般模樣!”
蘇玉麟飽含血淚:“是穆允。”
二皇子穆驍也恰好來給蘇貴妃請安,也恰好剛在穆允那裡受了氣,甥舅兩個極有默契的對視一眼,悲憤的火苗同時在眼底躍躍跳動,頗有受氣包見受氣包的同病相憐之感。
自己弟弟是什麼德行蘇貴妃還是知道的。聽到答案,蘇貴妃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哼了聲,責怪道:“本宮早告誡過你,莫要去招惹太子,你為何總是不聽?”
蘇玉麟委屈的瞪大眼睛。
“好了,阿姐知道,你這麼做是想替我和驍兒出氣。可你也不想想,那位經歷兩朝,兩朝都是皇太子,城府和手段豈是你能比的?就說你和他交鋒的這些次,哪次討過便宜,你真當告幾回黑狀就能把他從太子之位上趕下去嗎?”
蘇玉麟想了想,好像確實沒討過什麼便宜,黑狀雖告了不少,卻回回都被穆允巧舌如簧的掩蓋過去,反倒自己被對方惡意報復,揍了好幾回豬頭。
如此一想,更加委屈了。
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親人的同盟之誼,二皇子穆驍立刻在一邊幫腔:“母妃,你也別怪小舅舅,他是見不得我受欺負才去尋穆允晦氣的。”
蘇貴妃果然變了臉:“太子欺負你了?”
弟弟如何能跟寶貝兒子相比,蘇貴妃護短的毛病立刻發作了。
“嗯。”穆驍略過自己惡意報復一段,將早上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道:“他表面上是在同兒臣炫耀,實際上是在指桑駡槐的羞辱母妃啊。”
自打惠妃有孕,皇帝歇在清嘉宮的次數越來越少,賞賜自然也多不到哪裡去。蘇貴妃本就恨惠妃狐媚惑上,如今一聽有人諷刺自己失寵,哪裡還能理智的去分析穆驍幾句真幾句假,一把扯起兒子:“走,去承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