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實話
少年左臂袖管高高卷起, 自肘部以下, 鮮血淋漓,佈滿一道道深刻抓痕,瞧著委實觸目驚心。.
衛昭皺了皺眉, 沒有立刻回應, 而是若有所思的盯著少年澄澈雙眸。
方才進來時, 小太子分明目泛血絲, 神色偏執癲狂,和那夜犯病時的情形一模一樣,怎麼眨眼功夫,那雙眸子又恢復成了星子般的純粹明亮。
正因為親眼見識過小太子發病時的異狀, 所以方才進來, 見小太子神智迷亂之下竟要將那個長寧王世子拖入水中, 衛昭才出聲喝止,以免釀成禍事。可依著小太子說法, 倒是穆真先對他動手了?
少年將胳膊在空中舉了半天, 見對面的便宜師父竟毫無反應, 不由眼睛一紅,委屈道:“衛侯有在聽孤說話麼?”
“那個刁民將孤欺侮成這般模樣, 還以下犯上,要把孤抓到宗祠裡去,孤真是這個世上最可憐最無助的太子了。”
“若連衛侯都不肯為孤做主,那這世上就真的沒有人能為孤做主了,嗚……”
因為是倉皇之間從溫泉裡爬出來的, 少年渾身都是濕的,素色衣料緊貼在肌膚上,越發顯得骨骼清瘦,骨肉勻亭。抽著氣哽咽說完,少年伸手抹了抹濕漉漉的眼睛,便要越過便宜師父,往山下跑去,以表示自己真的很失望很傷心。
衛昭:“……”
衛昭不得不先按下疑惑,及時撈住某個要從身邊跑走的小崽子,溫聲道:“是臣的錯,臣先為殿下處理傷口。”
趁此機會,他又暗暗探查了一番少年脈象,依然空空蕩蕩,毫無內力痕跡,和上次發病時的景象一模一樣。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人的內力,怎麼可能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衛昭視線又落在少年破皮流血、滿是抓痕的左臂上,心想,這小崽子肌膚嬌嫩,被人傷成這樣,怕吃了不少苦頭,難怪要發瘋似的把人拖下水去。
他目光不由一冷,吩咐親兵:“去將長寧王世子請來。”
少年星眸一亮,立刻興奮的握緊拳頭:“孤就知道,衛侯一定會為孤做主的!”
“這世上,也只有衛侯是孤的依靠了。”
剛著急忙慌趕來的高吉利:???
最近乖乖小殿下為了討好定北侯,真是越來越沒底線,越來越沒原則,什麼話都敢說啊。
因為受了太大的刺激和驚嚇,穆真直接癱倒在了溫泉邊上,直到被定北侯府的親兵架起,他都有些恍惚。
“就是穆真,就是那個刁民,竟然膽大包天的要把孤抓緊宗祠裡去,孤不答應,他就惱羞成怒,抓傷了孤的手臂。”
“這不僅僅是一條手臂,更是孤的面子。”
“衛侯一定要狠狠,狠狠的教訓他!”
隔著老遠,穆真就聽到那個可惡的前朝小太子竟然在惡人先告狀。
穆真:!!!!!!!!
穆真瞬間不恍惚了,直接掙開親兵,踉蹌奔至衛昭跟前,激動辯解:“不,我沒有,不是我,侯爺千萬不要聽他胡說!那傷口分明是他自己——”
“夠了刁民!”
“你難道還想說這傷是孤自己抓出來的麼?”
少年紅著眼,特別憤怒的反駁。
“孤腦子又沒壞,為何要自殘!”
“這樣愚蠢的理由,也虧你編的出來!”
“若不是你抓上了孤的手臂,你指甲裡那些血痕是怎麼回事?”
穆真:!!!!!!!!!!!
穆真驚呆了。
要不是親眼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穆真簡直也要信了小太子的鬼話。而且方才,只有他和小太子兩個人在場,若小太子一口咬定他的手臂是被自己所傷,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穆真下意識低頭,想說去你媽的,本公子指甲裡何時有血痕了,然而低頭一看,直接就傻眼了。他、他的指甲裡,竟然真的血糊糊一片。
因為受了太多驚嚇和刺激,穆真已經完全無法理性的思考問題。面對指甲裡“詭異”的血跡,穆真絲毫沒有想到這可能是被穆允拖進水時沾上的,他只覺得,這是陰謀,天大的陰謀,穆允為了害他而精心設計的陰謀。
“侯爺!”
穆真試圖把最後的希望壓在衛昭身上,他堅信,被穆允捅過一刀的衛昭一定會站在他這邊,共同對付小太子。
只要他遞出這個臺階,衛昭一定會順勢而下的。
然而衛昭只是毫無感情的看了他一眼,道:“事涉武帝遺詔,本侯以為,誰是誰非,還是交給陛下來評判吧。”
“不過,世子公然以下犯上,抓傷太子殿下手臂,無論國法族規,只怕都難逃重責。”
穆真崩潰:“真不是我——”
“這些話,世子還是去同陛下說吧。來人,將長寧王世子帶下去,好生伺候著。”
打發掉穆真,又掏出金瘡藥,親自給穆允受傷的左臂上完藥,衛昭方目光沉沉的盯著對面少年,道:“現在,殿下是不是該和臣說說,方才在溫泉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鳳目裡幽光浮動,帶了絲危險的味道,穆允不確定衛昭究竟看到了多少,便有些無措道:“孤、孤不懂衛侯指的是何事。”
“是麼?”
衛昭輕一挑眉,好整以暇的盯了少年片刻,忽將人攔腰一抱,往溫泉方向掠去。
!!!!!
高吉利和餘下的定北侯府親兵俱是大驚。
高吉利急紅了眼:“你們侯爺到底要做甚!”
親兵比他還茫然:“我們如何知曉!”
高吉利:!!!!
衛昭足尖點過水面,一直到溫泉最深處才落下,氤氳蒸騰的水汽,將兩人與外界隔絕開。
懷中少年的身體明顯因為緊張而緊繃了起來,衛昭將人放進湯池,抵在池壁上,一手攥著少年右側腰肢,另一手,卻鉗著少年受傷的左臂,按在池壁高出湯泉的部分,免得沾了水。
“都退下,外面候著。”
“本侯和太子殿下有要事說。”
衛昭斥退欲靠近的高吉利和定北侯府眾人,目光依然緊緊盯著被他困在湯池裡的少年:“也許在這裡,殿下更容易想起來。”
“方才在這湯池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
一入湯池,少年身體立刻軟了下來。
不是平日的溫軟,而是一種更撩人心弦的柔若無骨的軟。
隔著薄薄一層被水浸透的綢質單衣,衛昭幾乎是毫無阻隔的品味到了這種軟。
陌生的燥熱感,突又毫無預兆的自下腹騰起。
衛昭皺眉,下意識想鬆手,卻又怕少年失了鉗制,掙扎逃離,那今日就又前功盡棄,什麼都逼問不出了。
“衛、衛侯到底要孤說什麼?”
少年眸光顫了兩下,依然無措的望著他。
好啊,到了此刻,還不肯老實交代。
衛昭鳳目一沉,拿出制這小狼崽子百試百靈的老法子,右掌開始慢慢收緊。
“嗚……”
浸在溫熱的水中,本就敏感的身體比平日更要敏感許多倍,少年察覺到鉗著腰側的那只手在刻意放慢速度一點點收緊,星眸也跟著慢慢顫抖起來。
“嗚……”
隨著那只鐵鉗般的手掌越收越緊,絲毫沒有停的跡象,少年眼睛漸漸紅了,身體也不受控制的想掙扎。
“嗯?”
“還不肯說實話?”
衛昭語氣低沉而溫柔,右掌的力道卻依舊在平穩增加。
少年吃痛,又掙脫不得,星眸迅速被一層水色覆蓋,然而痛楚根本不會因此消失,反而因為越來越敏感的身體疊倍增加。
穆允終於意識到,衛昭今日是發了狠,不逼問出事實是絕不會甘休的,一時委屈、絕望、惶恐諸般情緒全部在心裡爆發了出來,崩潰道:“衛侯總要孤說實話,可孤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實話,難道說了那些實話,孤的病就會好麼。”
“沒錯,孤患的根本不是什麼夢遊症,而是其他的怪病。”
“可又有什麼區別呢,左右都是治不好的。”
“孤從一出生就是個錯誤。”
“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人會真正在意孤。”
“父皇只知道逼著孤去兄友弟恭,可他的那些皇子們,誰又真心待過孤。”
“就因為孤是前朝太子,所以人人都想欺負孤,人人都盼著孤死,現在連衛侯也來欺負孤。”
“孤……孤有時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頂著千人罵萬人唾的活著。”
少年輕垂下頭,聲音漸弱,好像用盡了所有力氣,只肩膀輕輕顫抖著,良久不止。
望著這樣的小太子,衛昭一怔,不由松了手。
無論在北疆還是回朝之後,身邊人關於這個前朝小太子的評價無外乎“兇狠暴戾”“喜怒無常”“陰險狡詐”“品行不端”這類詞,暗衛搜集到的種種情報也與這些評價基本相符,再加上三年前武帝薨逝那段時間,衛昭曾親眼見識過小太子的癲狂舉止,所以一直是帶著這樣的刻板印象來看待這個前朝小太子的。
所以回京以來,小太子雖然屢屢在他面前討巧賣乖,偽裝示弱,他亦從未放鬆過警惕,很多時候都是抱著想看看這小狼崽子究竟想耍什麼花招的想法去“接招”的。
然而今日,面對這個在他逼問下,突然卸下偽裝,露出脆弱一面的少年,素來冷血冷性著稱的衛昭竟然有一瞬的茫然。
他知道,除了那謎一樣的怪病之外,小太子說的其他事並不假。雖有宗親們和武帝遺詔的保護,小太子面對的敵意卻是千倍萬倍的。否則,那些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怎麼敢當街阻攔當朝太子的馬車,像對待窮兇惡極的罪犯一樣,又砸臭雞蛋又砸爛白菜葉子的,否則,一個小小的長寧王世子,怎麼就敢仗著親爹的勢,公然欺侮到當朝太子身上。宗親們雖是武帝血脈支持者,可把管教太子的權利交到宗親手裡,未免太過荒唐。
而且,小太子似乎是一直獨來獨往,在朝中沒有朋友,在府中,也只有管家和下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人。不像其他皇子,雖然君父之威不可侵犯,但至少還有親娘在身邊照顧。
衛昭也不明白,這一刻,他的心怎會跟個後宅婦人似的,破天荒想到這些瑣碎的事情。
“孤、孤不是有意要在衛侯面前失態。”
少年仿佛漸漸冷靜了下來,抬起紅得像兔子一樣的眼睛,道:“衛侯的問題,並非孤不想回答。而是因為……孤也不知自己得的是什麼怪病。”
“孤以前的父皇迷信煉丹修道,孤有次進殿玩耍,不慎誤服了一種丹藥,從那之後就患上了血熱之症,體內也莫名其妙多了股內力。”
“孤不懂武功,所以根本控制不了那股力量。每次發病,那內力都會突然竄出來,等過陣子,又會自己消失。孤怕傷到人,所以發病時從不讓其他人靠近,那夜衛侯突然靠近,孤神志不清,才會咬傷衛侯。孤深感愧疚。”
“至於今日,若非那個刁民不知死活的闖進來,又抓傷孤,孤也不會拖他下水的。”
以前的父皇?衛昭恍然明白,小太子指的他生父,已經薨逝的武帝,於是問:“殿下的病,可有發作規律,或固定時間?”
穆允搖頭:“並無。”
“不過,自從父皇送了那只龍血木浴桶給孤平衡血氣,孤的病,已經比以前好多了。”
好多了?
衛昭一時默然。他回京這短短一段時間,已經親眼見過了兩次,在以前得有多頻繁。不過既然小太子在發病時有意識的保護身邊人,也有意識的不傷害到無辜之人,對於此事,衛昭也不好深究。畢竟事涉他人隱秘。
他其實更想知道,這病長期犯下去,會有什麼後果,但話到嘴邊,想了想,終覺不妥,又放棄了。
“衛侯若無其他事,孤是不是可以回府了?”
少年小聲問了句,見衛昭沒有反對意思,就扶著湯池邊緣,蹚著水,一步步慢慢往回走去。
衛昭瞧他步子奇怪,速度異常慢,似乎走的很艱難,另一隻受傷的左臂也沉在了水中,時不時扶一下腰側,才後知後覺的明白,許是自己方才那番逼問傷著他了。
這裡是湯池最深處,要這樣沿著邊緣一步步走回去,只怕要花費很長時間……
憶起方才少年說話時,眸子一片無瀾平靜,與素日見著自己晶亮發光的眸色大為不同,衛昭心尖上就似被人用針紮了下似的,有些空落落的,歎了口氣,終是大步上前,將人攔腰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