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你我之別,不止於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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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只是一棵樹啊。」
這句話,讓穆羽怔住了,他神情複雜地望著曲喬,遲遲不言語。
曲喬訕訕一笑,繼續道:「你看,我修煉千年,也只是形貌像人罷了。凡人所謂七情,我雖嚮往,但也只學得三分。所以,兒女之情什麼的,我其實並不太明白……是我不好,當初就不該開玩笑,害你當了真。更不該說那些話,令你誤會……」
曲喬一邊說,一邊看穆羽的神色。他依舊沉默,神色亦愈發哀切。她不免內疚,忙又道:「但是,我是真的想救你。初見的時候是,先前是,現在也是。所以,我先替你療傷,好不好?」
「為什麼……」穆羽低低問了一聲。
「哎?什麼『為什麼』?」曲喬也問。
「為什麼想救我?」穆羽問道。
曲喬看著他,就見他眉睫輕顫,也不知是因寒冷還是因病痛。她的心便也隨之輕顫,隱隱約約地悸痛起來。但終究,她也不明白這感觸是何物。她歪了歪腦袋,猶疑著道:「好人做到底?」
「你是殛天府的人。」穆羽道。
曲喬嘆了口氣,「對啊,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救你了。」
「最後……」穆羽道,「你當真要追隨魔道,與仙宗為敵?」
「這倒也沒有。」曲喬道,「主上說了,要我的木髓制劍,三日後就來取。木髓一去,我便死了。」她說到此處,粲然一笑,「你放心,我們不會在戰場上相見的。」
穆羽本已震駭,見她這般笑容,又生悲慼。他緊握著她的手,道:「那魔頭要你性命,你還……」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曲喬笑道,「你不也一樣,說身心魂魄都可交予我的麼?」
「這如何一樣!」穆羽反駁。
曲喬見他這個反應,無奈一哂,道:「也是……若換了你,知道她是殛天令主,一定會先殺了她,再自盡……」
這句話,讓穆羽沒了言語。
曲喬長嘆一聲,道:「可我做不到這樣……我也說過吧,你的那些正邪不兩立的道理,我也不太懂。對我而言,仙也好、魔也好,誰勝誰負都一樣。至於制劍之事麼,若我沒有修煉,興許就被人砍作柴薪、製成家什,其實也尋常得很。」她笑了笑,「歸根到底,放眼天地,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事。萬物終有其限,縱然神仙妖魔,亦有盛衰榮枯。宇宙無極,正邪是非,有何重要?變化一瞬,生死輪迴,又有何不捨?世事因緣,或許我注定為劍,又有什麼不好呢?」
曲喬說完,回應她的,是良久的沉默。她見穆羽似是茫然,又笑道:「你看,你我之別,不止於形呢。」
穆羽心頭微微一震,心想反駁,但咳嗽不可自抑,將他的聲音哽在了喉中。嗆出的鮮血,已變作了暗紅之色,昭示不祥。他只覺耳畔嗡嗡作響,她的話,半分也聽不清了……
眼看他頹然倒下,曲喬焦急萬分,連喚了他幾聲,卻不見回應。濕透的衣衫下,他的身子燙得灼手,更讓她擔憂不已。她略解開他的衣襟,就見深重墨色盤踞在他的心口,如蛛網般蔓延。肌膚漸被腐蝕,露了片片焦紅。
果然不能放著不管啊……
曲喬定了心,扶起他來,飛身回山。
……
不同以往,這是分外深沉的夢境,紛雜難辨。燒身的灼熱與錐心的痛楚糾纏,一浪覆過一浪,似要將他吞沒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灼熱和痛楚漸漸消失。他只覺自己是個溺水之人,卻被輕輕托出了水面,隨之,是安適的溫暖、是輕柔的撫慰。一切平靜之時,意識亦開始復甦……
穆羽醒來時,就見自己躺在一間小木屋中。他慢慢坐起身來,就見自己的衣衫已被盡數脫了,身上只蓋著件斗篷。這件斗篷卻也眼熟,似乎正是他第一次上山時穿的那一件。他披著斗篷下了床,剛走了一步,腳下卻是一軟。他忙扶住桌沿,穩住了身形。他略微休息了片刻,要再走時,抬眸就見桌上放著半袋沒吃完的乾糧和滿滿一碗清水。
他登時陷入了一片迷惘,復又困擾糾結起來。但種種思緒,一念而生,又因一念而息。她的話,尚在腦海盤桓:
你我之別,不止於形。
不止於形……
人妖殊途——直到如今,他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或許,他真是想得太多了……
他閉目,安下所有心念,推門走了出去。甫一出門,他就見曲喬蹲在巨桑之前,正連連嘆氣。
他不明就裡,也不好貿然上前,更不知第一句該說什麼好。所幸曲喬有所察覺,見他來,她站起了身,笑道:「你終於醒了,你睡了一天一夜呢。」
一天一夜?
穆羽聞言,也不免驚訝。
曲喬走上了幾步,道:「你身上的『墨噬』比我想像得要嚴重,還好來得及……」她話到一半,換了一臉尷尬,轉而道,「呃,你的衣服都濕了,我就拿去洗了洗,正曬著,應該乾了,我幫你去拿!」
穆羽本想道謝,還不等開口,曲喬已然飛身凌空,倏忽沒了身影。他無可奈何,只好原地等待。不一會兒,她抱著衣服落地,笑道:「我拿到高處去曬了,日頭正好呢。」她說著,將衣服遞給了他。
穆羽接過,又想道謝時,曲喬又道:「啊,對不住,你穿,我迴避!」
眼看她輕快跑開,穆羽輕嘆了一聲,愈發無奈起來。待穿完衣服,他循著曲喬跑開的方向走去,就見她又蹲在一個角落,咳聲嘆氣。
「怎麼了?」穆羽走過去,詢道。
曲喬抬起頭,一臉哀怨地望著他,「你師姐罵了我幾個時辰了……」
「啊?」穆羽有些茫然。
曲喬見狀,嘆道:「哦,忘了你聽不到。」
她說完,輕輕拍了拍手。山林之中頓起長風,曳動枝葉,沙沙作響。而後,諸多聲響從山下湧了上來,迴蕩不息。
只聽旋宮的聲音分外清晰,狠狠罵道:「曲喬!你這個混賬!你既有膽子阻我設壇,何不乾脆解開萬象森羅,同我明刀真槍地打上一場!你自甘墮落入了殛天,這也罷了!但那魔頭要你的木髓制劍,到時你性命不保,你竟還心甘情願?蠢材!愚昧!……」
穆羽聽得這些,一時怔住了。
曲喬見他這般,收法止了聲音,苦著臉道:「要不你下山勸勸她?」
穆羽想了想旋宮的罵辭,又憶起先前所聞,已有了幾分瞭然,於是道:「我師姐圍山設壇,是想阻止殛天令主……」
曲喬嘆著氣,道:「我知道啊,就是這樣才不行啊。怎麼能給主上添麻煩嘛。唉……說來這也是主上不是,好好的,定什麼三日之限,這不就是世人常說的『夜長夢多,節外生枝』嘛!」
穆羽聽著,也接不上話,神色裡漸染了失落。曲喬一見,忙打住了話,笑道:「哈哈哈,我開個玩笑而已,你別介意……」
「嗯。」穆羽應了一聲,也聽不出情緒。
曲喬望著他,又莫名地尷尬起來。她努力想著還有什麼別的話說時,就見穆羽舉步,似要再走近些。然而,他沒走幾步,又覺一陣虛軟,整個人陡然往前傾。曲喬大驚,忙站起身來,抱上了他的腰,穩住了他的身子。
曲喬剛鬆了口氣,卻覺一股令人窘迫的沉默。他已然站穩,卻遲遲沒有舉動。她的額頭抵著他的肩膀,他的呼吸近在她的耳畔,這個距離,切近得讓她心慌。她有些無措,猶豫著該不該鬆手……
一番苦惱糾結之後,她強笑著開口,問他道:「你是不是有點暈呀?」
穆羽聽她這麼說,沉默著搖了搖頭。
他這一動,牽動髮絲,引出微微輕癢。她不禁縮了縮脖子,身子亦繃緊了幾分。
穆羽察覺,慢慢退開了身。他垂眸,低聲道:「我下山去了。」
曲喬反應過來,點頭道:「哦,好。」
穆羽沒舉動,又過了片刻,他抬眸笑了笑,問她道:「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我……」曲喬心想勸他帶著同門離開,莫要跟殛天令主交鋒。但話到嘴邊,她又嚥了回去。她滿心悵然,轉而笑道,「勸勸你師姐,別罵我了。」
「好。」穆羽言罷,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他走得很慢,步履亦蹣跚,似乎隨時都會摔倒。曲喬見狀,跟上了幾步,問道:「我送你吧?」
穆羽並未答話,只是沉默著繼續走。
那一刻,曲喬突然想起了旋宮。也是這樣的背影,也是這般的頹然……是啊,她是殛天府的人,哪裡還有親近他們的理由,什麼送不送的,豈不是更讓他們為難麼……
她想到這裡,止了步子,靜靜地目送他。
突然,他停了下來,背對著她道:「曲喬,我肉眼凡胎,自然惑於所見、困於所知,你那番天地宇宙的道理,說給我聽也是枉然。」
曲喬聞言,訕訕笑道:「這樣啊……」
穆羽又道:「你是殛天府的人也好,是心甘情願獻身的也罷。於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斷不能見你身死。於公,那魔頭若製成寶劍,勢必危害蒼生。所以,我下山之後,會與同門一起為你護衛。你若能體諒此心,就別再阻撓我師姐設壇了。」
曲喬也不知怎麼答才好,遲疑之間,他縱步飛身,轉眼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