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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第61章
第61章 六一引內鬥

  至下值時分,外面的雨仍沒有要歇下來的迹象。留值官吏紛紛小跑至戶部公厨搶晚飯吃,唯有許稷仍埋首公房梳理內外朝派別之間的關係。

  她離開長安多年,對朝局的把握多是依賴邸抄,但這次回來發覺許多新面孔,不免有些惴惴。她耐心做了一番梳理,厘清基本關係,又打開練繪留在此的簿子。

  他的清單裡寫得很清楚,什麽時候某某某與宦官勾結做了什麽事,看著很是觸目驚心。許稷粗略心算一番,也大概知道這其中盜走了國庫多少錢貨。

  如今的國家財政收支系統,大抵分爲二,與此對應的分別是度支所掌的左藏庫、及內官所執掌的大盈庫。

  前者即是狹義上的國庫,後者則是俗稱的內庫。

  如上一任不幸被害的戶部侍郎所言,國庫是天下所有,幷非皇帝私産,是爲支度國用,不是爲滿足帝王私欲而設;而內庫則相反,內庫純粹是帝王私庫,供帝王使用,基本與國用無關。

  那國庫與內庫的收入來源又各是什麽呢?如今國庫收入以兩稅爲主,而內庫收入則以進奉爲主。這兩個完全不同的財政收支系統,都有各自收入來源,按說不會有太大衝突,但事實上,却無處不爭利。

  早在很多年前,就有興利之臣入相,爲爭奪內庫利權,不惜改革賦稅制度,推行兩稅法重新確定天下賦稅收支,此後非法賦斂、急備供軍、折估、宣索、進奉之類者,皆幷入兩稅。1因此這些原歸於內庫的收入也就都嘩啦啦收回了國庫。然而內庫也不會乾等著喝西北風,於是又弄出一系列新的斂財名目來,繼續問底下要錢。

  如此反反復複,你爭我奪,無有盡頭。

  內廷與外朝的矛盾,最集中體現的也就在此——財利。財利相爭貫穿始終,且雙方都無法拍著胸脯說「看,財權都被我握在手裡了」,哪怕一時占了優勢,也要時時提防。

  如今的形勢對度支來說是極不利的,許稷曾在制科對策中陳述過一二,主要集中在進奉制度這一塊。國家的財收相對來說是固定的,問題總是出在分配上,以進奉名義交上來如今都要進內庫,進奉多,國庫的收入必然就會减少。

  以鹽利爲例,鹽乃國家專營,其中利潤頗高,每年度支對鹽利都有徵收定額,但年年都征不到一半,爲何?

  因鹽利收入多用來進奉行賄,正額鹽利却計以虛估。進奉入內庫,行賄入宦官和某些使臣之囊,那麽入得國庫的自然就少了。

  類似積弊,遠多於此。

  度支是稍有不慎就會上下左右都得罪的衙門。倘若與宦官沆瀣一氣,則朝臣不滿;堅守立場爭奪財利,宦官不滿;徵收得多了,地方不滿;國庫不盈無力撥給,邊軍及各衙門又會不滿。

  處此位,如行走危崖,不小心就會被踹下去。

  許稷熬到很晚才回務本坊,潦草洗了個澡換上乾淨衣服,睡了一個時辰就聞得屋外晨鼓聲鳴。飛快起床趕去上朝,早朝結束後吃廊餐,一群殿中侍御史來來回回巡查,盯吃相差姿態差的,抓住就彈劾。許稷往嘴裡塞了一塊餅,才剛咽下去,就有內官急忙忙跑來,說小皇帝要找她下棋。

  許稷又趕緊抓了兩塊餅,在對面吏部侍郎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迅速往嘴裡塞。殿中侍御史逮住了許稷這般强盜吃相,正要過來指摘一二,許稷立刻催著內官往東內中和殿去了。

  小皇帝找她下棋,馬承元居然不在,按說可以假借此機會與小皇帝灌輸些「小道理」,但馬承元却安排了宦官在一旁盯著,監視許稷一言一行。

  許稷索性隻與小皇帝論下棋。不過棋盤中亦有大學問,從棋路棋風中也能看出些端倪,小皇帝很聰明,年紀雖小但也能看出一些心計與策略,倘若按照這種勢頭長下去且沒被宦官玩死,將來或許也能成爲明君。

  一盤棋剛結束,小皇帝托著下巴琢磨爲甚麽會輸,這時外面內官忽通報導:「右神策軍楊中尉到了!」

  小皇帝咕噥一聲「壞了」,趕緊與身旁那小內官道:「你快去將馬常侍喊來。」

  那小內官拔腿就往外去,許稷瞥了一眼門外侍衛,趁這當口低聲問道:「楊中尉過來,陛下爲何要去喊馬常侍呢?」

  小皇帝緊張地說:「朕有些怕楊中尉,他會凶朕。但他與馬常侍關係不大好,馬常侍在他就不敢凶朕。」

  小皇帝這話實在太微妙了,許稷一句話也不接,只顧埋著頭收棋子。

  楊中尉氣勢汹汹進來,對小皇帝也只是一拱手,瞥瞥許稷,又盯住那棋盤,果然凶道:「陛下除了下棋便沒甚麽旁的事好做了嗎?難道甚麽事都要交給馬常侍去做嗎?這樣下去如何才能長大,才能治國?」

  小皇帝悶屁不敢放一個,抿著嘴巴不說話,眼巴巴望著門口,等馬承元來救他。許稷則厚臉皮坐著,打算只要他們不趕她走,她就堅决不走。

  馬承元姗姗來遲,還沒與楊中尉打招呼,楊中尉的氣勢就瞬時低下去一截。但馬承元也不會對他吆五喝六,只問:「楊中尉可是有事要奏?」

  楊中尉挺著帥氣的肚子:「河北軍太不像話了,新派去的監軍1又被殺了,不蕩平河北簡直難消心頭恨。何况河南諸鎮也深受河北軍之苦,再這樣下去,河南幾鎮全要被吞掉,陛下快撥錢打吧。」

  「先帝幾將內庫撥空了,軍費這塊是無底洞,所以——」馬承元說著看向許稷,「內庫沒錢。」

  許稷裝傻充楞不搭理,楊中尉瞥她一眼:「你是新到任的戶部侍郎?國庫有錢嗎?有錢就快撥給。」

  「啊?」許稷佯作一驚,仍是跪坐著,道:「下官剛剛上任,還不大清楚……」

  「屁用都沒有的窩囊廢,那群紫袍老鬼還真是沒人可用了。」楊中尉直來直去,雖是個閹人,說話却一點都不陰陽怪氣,最後煩躁地撂下一句:「我不管,反正河北一定要打,不然河南再被吞過去,江淮轉運就斷了,江淮轉運一斷,我們都得喝西北風。左神策軍不想動,那就讓我們來,所以軍費請撥給到位,就這樣。」

  楊中尉牛氣地說完,同小皇帝道:「陛下要好好讀書,別整日想著下棋,臣走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殿門,留下呆呆的小皇帝和默不作聲的馬承元,還有一肚子歪心思的許稷。

  許稷也起身,與小皇帝行一禮:「臣還有公務在身,今日論棋就到此吧,請陛下容臣告退。」

  小皇帝縱然捨不得這良師勁敵,幾經猶豫,但瞅見了馬承元不耐煩的臉色,也只好乖乖地對許稷說:「好的,許愛卿慢走。」

  ——*——*——*——*——

  許稷出了門,外面一改昨日風雨如晦的景象,日頭甚至灼得人睜不開眼。

  她還能看到楊中尉的背影,那背影越走越遠,最後拐個彎,消失在了視綫中。

  許稷下了白玉階,急匆匆回了度支公廨,直奔公房翻出練繪的簿子,取了筆耐心地進行勾畫。她一頁頁翻一頁頁勾,至午飯時辰,度支衆官吏都去公厨吃飯了,她携了簿子往御史台去。

  正值飯點,御史台大小官吏也大多去用飯,練繪從門內出來,恰撞上許稷。

  練繪似乎幷不想讓人知道許稷在配合他查度支的案子,遂壓低了聲音道:「換個地方談。」

  許稷跟著他往含光門那邊的大社走,那邊平日幾乎無人,在這炎炎夏日裡,更是沒人會跑到那地方去忍受陽光炙烤,倒是個密談的好地方。

  「這次的案子你不需要出頭,表面上看只是無奈之下配合御史台查案。」練繪澄清其中厲害關係,「你新任戶部侍郎,沒必要太早和他們對著幹。樹旗幟這種事,交給御史台就好了。」

  與其說是保護許稷,不如說是朝臣一派想保存鬥爭力量。

  許稷自然明白,她眼下也在觀望,幷不打算和宦官硬碰硬,這也是爲何她會選擇忍受羞辱的理由。

  許稷頷首,練繪又問:「看了簿子有甚麽想法嗎?」

  「我幷不贊成你一鍋端的計劃。」

  練繪挑眉。許稷自袖中取出簿子遞過去:「我們可以先隻吃一邊。」

  練繪翻開簿子,那上面已被她勾滿,貿一看,應是按照她的認知對這些人劃分了陣營,而她打算隻針對其中一個陣營下手。

  宦官也有派系也有內鬥,光神策軍就分了左右兩支,所以至少存了兩派。這兩派面對朝臣及其他勢力時或許會有合作,但平日裡更多的則是互相牽制和爭奪。

  很明顯,以楊中尉爲首的右神策軍與陳閔志、馬承元爲首的左神策軍,各有心思,也各成派別。想要對宦官動手,不一定要同時得罪這兩派陣營,可以先對一邊動手,而讓另一邊暫時得利。

  她相信,楊中尉一定樂得見外朝從馬承元、陳閔志囊中掏錢撥給他當右神策軍的軍費。

  權力鬥爭的智慧不在於標明立場時時樹敵,而在於如何使用能動用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看到沒,河北又來煩我了,我能上綫了嗎?趙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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