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前世6
馬蹄聲漸漸遠去, 終不可聞,秦珣這才把懷裡的人給撥了出來:「竟然遇見他……咦, 你哭什麽?」
秦珣皺眉,盯著臉上猶有泪痕的四皇弟, 眸中暗潮涌動。
秦珩瓮聲瓮氣:「鼻子……撞著了, 沒哭。」
輕嗤一聲, 秦珣一邊的眉毛挑起,撈過秦珩手裡的書, 略帶嫌弃:「我拿著, 你先擦擦眼泪吧。」他聲咕噥:「你書還撞我身上呢……」真嬌氣。
秦珩手上一空,低頭從袖袋中掏出帕子, 擦拭了眼泪,叠好, 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發酸的鼻子, 問:「遇見了誰?」三皇兄反應這麽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裡的書, 「咱們大哥。」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閃而過, 但他看得清楚,是他們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裡很清楚, 他們私自出宮的事情, 若給老大知道,那會很麻煩。她面色微微一變,忙誠懇道謝:「哥, 剛才真謝謝你了。你身手真好, 反應真快。」想來平日的騎射課程, 三皇兄幷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間,他竟從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艶羨等感情。他心緒頗爲複雜,半晌隻「唔」了一聲:「走吧。」
他們畢竟是從宮中偷溜出來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轉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宮。
見秦珩神情愉悅、興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許多。然而他依然語氣清冷:「出個宮而已,就樂成這樣,真沒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見他面容嚴肅,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隻瞅著正前方,聲道:「是沒出息。能跟著三哥出來,我心裡歡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雖然板著臉,唇畔却勾起了細的弧度。她心念微動,喜悅在心底一點點滋生。她衝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開了視綫,真蠢。偏偏這個老實待蠢的弟弟,正一點點向他靠近。
回宮以後,秦珣告誡弟弟:「若是有人問起,咱們去了哪裡……」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顆腦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宮下棋,懂嗎?」
「懂!」這一次,秦珩回答得乾脆利落。
秦珣較爲滿意地點了點頭:「還不算無可救藥。」他動動下巴:「你把書都先帶回去……」
「明裝書袋裡帶給皇兄?」秦珩遲疑著接到。
秦珣點頭:「嗯。」
《律書注解》在最上頭,即使給人看到也不礙事。秦珩告別皇兄,抱著書直往章華宮。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華宮門口,却看見了停在宮外的禦輦,她心裡一咯噔,禁衛已經發現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華宮。」
秦珩點一點頭,露出老實膽怯的神情,快步走了進去,她將書放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理了理衣衫,確定無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華宮正殿,殿內烏壓壓跪了一群,却只能聽到皇帝杯盞發出的聲音。秦珩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父皇……」
她的宮女、內監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去哪兒了?」皇帝放下茶盞,鳳眼微眯,掃了兒子一眼,「滿宮裡,竟沒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這種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凜,憶起麗妃過世時有內監因爲哭得不認真而被杖責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兒臣在三皇兄那裡,忘了時間……跟他們沒有關係。」
她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掬月、山薑等人,心裡像堵了一塊兒巨石,憋悶難受。
主子有些差錯,下人肯定也不會好過。她的事情若敗露,不知章華宮能留下幾條命。
「珣兒?」皇帝眉峰微動,「你去他那裡做什麽?」
秦珩微微抬了抬頭,忖度著答道:「今日母后賞了些冰塊,孩兒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謝恩。不巧母后剛歇下,孩兒就先去了景昌宮,與三皇兄閒坐。是孩兒不好,不該忘了時間,教父皇擔心。」
她這一番話字數不少,皇帝詫异,對她話裡的內容幷不在意。他多看了她兩眼,方道,「多與兄弟親近是對的。你二皇兄一向友愛兄弟,你們可以跟他多學一學。你們是親兄弟,該互幫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誇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頭,心父皇的偏好,顯而易見。她點頭應下:「是。」
如果能與二皇兄親近,她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可惜太子比他們年長,又自不同他們在一處學習,她要接近,幷不容易。
她甚至還想過,二皇兄寬厚仁慈,也許知道了她的秘密,會幫助她……然而這種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儘管她現在努力與秦珣保持親近友好關係,她也不敢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緩和了一些,揮手令下跪的宮人內監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實。
皇帝站起身來,雙手負後,悵然道:「這是你母妃過世後,朕第一次到章華宮來。以前在這裡,能看見你母妃……」他到這裡,轉過了身,眼中的懷念清晰可見。
秦珩低頭不語,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給忘掉了。
「你母妃臨終前,什麽都沒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給。」皇帝嘆一口氣,目光幽遠,「你舅舅在登州數年,有政績。朕想調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麗妃過世數月,他終於能平靜回想她離世時的場景,也能寵幸旁的妃嬪了。只是他自認爲重情義,想爲麗妃再做些什麽。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邊的人。秦珩雖不出挑,但忠厚老實,他不會虧待他。麗妃的兄長雖無大才,可也無大過,稍微提拔一下,麗妃在地下也會安心吧。
秦珩年紀,還未參與政事,按道理這話不該對他講。可今日在麗妃故居,皇帝內心一陣柔軟,就直接了出來。他以爲秦珩聽他抬舉蘇家,會連忙謝恩,然而却看見兒子待站著。他又好氣又好笑:「樂傻了?」
秦珩這時似是才回過神來,匆忙謝恩。她心頭茫然,舅舅麽?
大約過了一個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麽。
她向秦珣示好後,估摸著分寸,不敢太熱切,每日見面時打招呼,問候兩句,再用笨拙而樸實的語言表示一下親近和孺慕。上書房裡,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學讀書,接觸多了,確實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僅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會對她笑,兩人看著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們的關係幷不親近。
麗妃去世後,秦珩受到的關注明顯變少。——陶皇后那日在鳳儀宮表示要關照他們,的確也關照了,陶皇后親至景昌宮和章華宮,將兩位皇子身邊的人敲打一番,又喚了兩個皇子上前,親切詢問,可缺什麽,短什麽,有什麽需求儘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沒了。以前經常來章華宮的父皇也多日不見身影。
不過秦珩不在意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視掉。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單影隻,與秦珣更加相類。
這日下學後,季夫子先行離去。秦珩快速將書具放入書袋,看向慢悠悠收拾東西的秦珣,試探著問:「皇兄每日看什麽書?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動作微頓,抬頭,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點頭,繼而露出遲疑的神色來,她躊躇道,「是,有什麽不妥嗎?」
老實,秦珣看什麽書,跟她有什麽相干,她不過是想從書下手,拉近關係罷了。
「倒也沒什麽不妥。」秦珣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只不過,不大適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雖然顯出迷茫、不解之態,內心思緒却如同亂麻一般,紛紛一團。她心,莫不是什麽禁.書?那三皇兄膽子也太大些!
「你要讀聖賢書,不能給我帶壞了。這種東西,你怎麽能看?」秦珣如是著,却將手一揚,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遲疑了一瞬,方低頭去看。封面無字,書籍也無字,多半不是正經書。她念頭轉的極快,手在距離書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猶豫著要不要翻開。
她猶疑不定的神情取悅了秦珣,他嗤笑一聲:「你不是好奇很久了麽?怎麽遞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囑過多次,可老四還是常常偷看他,以爲做的隱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嗎?
似是受不了他的語言所激,秦珩打開了册子。她隻掃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頭看向三皇兄:「這……」
老實人那素來無神的眼中充滿了驚詫,秦珣挑了挑眉,心裡隱隱有絲得意:怎麽?意外吧?驚訝吧?沒想到吧?
沒想到,的確是沒想到。在翻開書之前,秦珩心裡涌現過許多猜測,光禁.書的種類,她都想了好幾種。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居然是一本菜譜?
她又翻了兩頁,驚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還想好了解釋之詞。——沒什麽難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還寫《庖丁芻議》麽?也許三皇兄有一顆做厨子的心。他們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師麽?但,真是這樣麽?更有可能是一種僞裝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問道:「三皇兄想學做菜麽?還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他只是隨便看看?這一個月他換了好幾本書了,先前在宮外淘的書都看完了,這本菜譜是隨手拿的。老四對他所看的書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讓老四去看。
皇兄沒有回答,秦珩繼續誠懇問道:「我記得景昌宮沒有厨房,去禦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轉冷,他何時過,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這樣吧,皇兄,章華宮有厨房。什麽時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麽了,儘管來章華宮就是。咱們兄弟,不用見外。」
她越越誠懇,秦珣壓下怒氣,輕笑一聲,踱步上前。兩人書桌相距不過數尺,他隻行了數步,也不真正走近,長臂一身,就從秦珩桌上撈起了菜譜,隨口應道:「行啊。」
他轉身欲走。
「皇兄,書能借我看看麽?」秦珩忽然開口,有點不好意思,「章華宮的厨子,也就幾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膩了,讓他們做些新鮮的。」——麗妃新喪,她要表示孝順,在飲食上也頗多忌諱。
秦珣身形微微一滯,隻「嗯」了一聲:「隨你。」便又將書擲了回去。
册子飛來,秦珩沒有去接,而是續道:「那,我能邀請皇兄去章華宮,跟我一同用膳麽?」
秦珣回頭,看向一臉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幷沒有去管菜譜,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原來如此。了半,正題在這兒,不就是想邀請他用膳麽?還又借書,又論厨藝……若是他今日看的閒書不是菜譜,不知她會怎樣拐到這個正題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個多月,終於有了親近一些的機會。
秦珣目光幽幽,有點費解,只是一頓飯而已啊。
回到章華宮,秦珩請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則先陪三皇兄喝茶閒坐。
秦珣不開口,秦珩也不好幹坐著,就主動找了話題:「下個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我準備些什麽好?」
正在飲茶的秦珣脫口而出:「你往年都準備什麽?按往年來就是了。」
秦珩微微嘆一口氣:「今年同往年不一樣的,父皇不是大辦麽?還允了皇叔回來。我總不好再寫千壽圖。」
聽到千壽圖,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節,老四呈了千壽圖上去。一千個壽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實人才能想到這笨法子。
秦珩挑燈夜讀,直到交了亥時,才在掬月的催促下安寢。次日清晨對鏡梳妝時,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她膚白如玉,這一點青黑便尤爲明顯。
掬月心疼道:「殿下該保重身子才是,功課的事盡力就行,也不能一口吃成一個胖子,是不是?」
她心四殿下資質平平,又因爲麗妃娘娘的緣故耽擱了大半年,想一時半會兒就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輕輕嗯了一聲,幷未反駁,她迅速用過餐飯,帶著近身太監山姜匆匆忙忙往上書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還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書桌光滑明亮,椅子乾乾淨淨,這才慢慢坐下,翻開課本。
剛默得兩頁,她就聽得一陣脚步聲。秦珩看見季夫子,起身行禮:「夫子。」
季夫子是當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來歲,他面如冠玉,頜下幾綹清須,眉目清朗,一身正氣。他嚴肅的面容露出一點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學生已經好了。」
季夫子頷首,目光從書上轉移到她臉上,輕輕「唔」了一聲:「你先寫一張字,我看你退步沒有。」
「是。」秦珩應著,當即鋪紙研墨。——上書房規矩,皇子讀書,宮女太監皆不得陪同。山薑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這種事,需要秦珩自己來。
磨墨看似容易,實則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際,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輕重有節,切勿驕躁。」
「學生來遲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秦珩手一抖,緊握著的墨條倏忽掉在桌上,白淨的紙張上染了些許飛濺的墨點。
季夫子垂眸掃了她一眼,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秦珩不顧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隨著季夫子的視綫看去。
夏日亮的早,此刻朝陽初上,上書房的門口籠罩在一片陽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處,周身都是隱約的光暈。
平心而論,這一幕與秦珩那個夢境幷不相似,但是不知道爲什麽眼前秦珣單薄瘦削的身形却與她夢中年輕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涌上她的心頭。她身體微微晃動,腿碰在書桌的桌腿上,痛感襲來,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緩緩走進,衝季夫子施了一禮:「夫子。」複又轉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見。」
他今年十二歲,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頭,眉如利劍,目若寒星。他明明臉上帶著笑,可秦珩却感到陣陣寒意。她回了一個略顯呆滯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見。」
她對自己,不要擔心,那只是一個夢。父皇春秋鼎盛,身體康健,太子二哥寬厚仁善,三皇兄不會當皇帝,那個夢不會應驗的。
季夫子咳了一聲,秦珣挑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開了書。
秦珩也跟著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讓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平靜下來。
「三殿下昨日的功課呢?」季夫子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
「請夫子過目。」
秦珩眼角的餘光看見秦珣站起身,將薄薄一沓紙張呈給季夫子。不過,她很快低了頭,重新鋪紙磨墨,認真寫自己的字。
上書房裡安安靜靜,秦珩只聽見自己寫字聲和季夫子翻動紙張的聲音。
「三殿下這篇《田賦篇》勉强算是規矩工整,或許是用了幾分心的……」季夫子拈須道,然而他忽的話鋒一轉,聲音也染上了厲色,「但用心程度,遠不及三殿下前兩日所做的《庖丁芻議》!」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話一向斯文,這般疾言厲色,確實少見。她抬頭看一眼季夫子,見他胸膛劇烈起伏,捏著紙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回想著夫子的話,《庖丁芻議》?那是什麽?總不會是夫子前幾日留的功課吧?
她半年不來上書房,夫子留的功課變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將來要做賢王輔佐明君,自然該在聖賢典籍、家國大事上費心思,怎麽能把心神都花費在這些歪……這些末道上?還特地寫了文章來評論宮中禦厨的厨藝好壞?」季夫子雙目圓睜,頜下鬍鬚顫抖,「一篇《庖丁芻議》洋洋灑灑,辭藻華麗。這《田賦篇》却東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