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懷疑
弘啓十六年冬, 三皇子秦珣在北疆立下戰功, 被封爲晋王。然而新上任的晋王殿下面對道賀,神情寡淡,臉上幷無多少喜色。
「逝者已矣, 三弟還是往前看吧。」坐在他對面的太子秦璋聲音溫和,「四弟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三弟難過傷神。」
秦珣隻「嗯」了一聲,他自然知道,四弟一直希望他能平安喜樂。只是他如今平安歸來,加封王爵,四弟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四弟, 他心中又是一痛。他到現在仍無法接受四弟的故去。他不明白,爲什麽所有人都覺得四弟就是死了, 在他看來, 四弟之死明明疑點極多。
他當日派了周成去保護四弟, 周成的爲人和功夫他都是知道的。周成根本不可能在失職以後逃走。
「當初運回來的, 確定是他麽?」秦珣澀然問道。憑什麽把一具看不清臉的屍體當成是四皇弟?
太子楞了片刻, 才意識到他問的是什麽。他點了點頭:「是。孤親自爲四弟入殮。雖然那屍體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但是身形、玉佩確實是與四弟相吻合,不會有錯。」頓了一頓, 他續道:「你想,如果四弟還活著,他肯定要想法子跟京城聯繫, 是不是?三弟,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秦璋暗嘆一聲,這已經不是三弟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他想,三弟到底還是無法接受。他能理解,這種傷痛,確實需要時間才能治愈。
「自欺欺人」四個字刺得秦珣心間一痛,他神情怔忪,默然不語:果真是他自欺欺人嗎?可是他真的不信四弟就這麽不在了。
大年三十,天陰沉沉的,秦珣獨自一人騎馬來到城郊的皇室陵園。——這是他回京後,第一次來這裡。
他一直不願意到此地的。在他內心深處,似乎一見到墓碑,一切不可能就都成了現實。而他,幷不想看到那樣的現實。
可是,他回京這麽久,不能不看四弟。陵園清冷,四弟素來膽小,應該會害怕吧?
皇陵有專門的守墓人,看到晋王,楞了一楞,連忙行禮。
秦珣幷不言語,大步走去。多出來的新墳教他眼神一黯,「齊王秦珩」的字眼讓他心中大慟。
齊王墓前,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大瘦削,發間藏著幾縷銀絲,他正以酒祭奠亡靈。——正是武安侯孟越。
秦珣緩緩走了過去:「師父怎麽在這裡?」他忽的想起自他回京以來,還未去見過師父。他苦笑,這次回來,四弟的噩耗令他措手不及,他哪裡還有心思顧及其他?對孟師傅,也疏忽了。
武安侯抬頭看了他一眼:「來看看齊王。好歹也是師徒一場。要過年了,別人家都團圓,我,自己也沒事,就來陪陪他。要他多喝點酒,喝醉了也就不怕了……」
「我,也是來看他。」秦珣心中酸楚,「師父,我不信四弟就這麽沒了。」
武安侯於他,半師半父半友,這些話,他說的極爲順暢。在武安侯詫异的目光中,他繼續說道:「這事兒很蹊蹺,巧合多的讓人無法相信。我離京時,給四弟身邊安排了人。可那人現在不知所踪……」
他眼神微閃,他一定要把周成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武安侯却指著他腰間,問:「那是什麽?」
秦珣微怔,低頭看去。他腰間墜著一個半新不舊的香囊,是他離京前四弟所贈,說是母妃留下的東西,珍貴异常,能保他平安。他原本沒有隨時帶在身邊,但今天來看四弟,他想讓四弟知道,他很珍惜。如今被武安侯指出來,他方覺得有些不妥。
他解下香囊:「這個?這是我去北疆前,四弟給的,說是他母妃的遺物,能保平安。」
他確實是平安歸來了,可是四弟……
「是嗎?」武安侯聲音嘶啞,「原來是蘇娘娘的遺物。」
四弟的母妃常被稱作是珍妃娘娘,乍然聽孟師傅稱呼她爲蘇娘娘,秦珣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却又說不上來。他只點了點頭:「是。」
武安侯動了動手杖,發出篤篤聲:「時候不早了,看這天像是要下雪了。回去吧!」
秦珣搖頭:「師父先走吧,我再待一會兒。」
武安侯點一點頭,拄著手杖,一瘸一拐離去。
秦珣盯著墓碑,他想,他需要做一些什麽來證明自己不是自欺欺人。
他當日明明叮囑過四弟,要周成近身保護。四弟最聽他的話,不可能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這中間肯定有陰謀,有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關鍵就在不見了的周成身上。
秦珣派人追查周成下落。而周成早隱姓埋名在太平縣城東住了下來。
周成身形高瘦,相貌普通,是那種在人群中很難被注意到的存在。可饒是如此,他每日出門也總要裝扮一番:臉膛塗黑一些,添一些麻點,下巴粘上假須,光看面相生生老了十幾歲。
他初時還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直到他從集市回來,在門口遇見鄰居大娘。
那大娘笑呵的,甚是熱情:「他叔,我家那口子絹花買的多,我姑娘用不著。還剩了一朵,給你家閨女帶回去吧!街坊鄰居住著,她也沒得過我什麽東西。我那天看了一眼,你家閨女,長的可真俊……」
將絹花塞到周成懷裡,大娘扭著腰,拐回了自家。
周成臉色鐵黑,他閨女?他閨女是誰?不會是說的六姑娘吧?他不免悲憤,他才二十來歲,怎麽就成「他叔」了?而且,六姑娘是什麽身份?他又怎能做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可在皇宮裡待著呢。
但他又不能直接顯露真容,他若突然露出原本面貌,豈不惹人生疑?他想,也許他們需要搬家。
沒有戶卡,他們原本就不適合在一個地方久待。
於是,大過年的,他開始琢磨著如何跟六姑娘商量搬家的事情。
然而剛走進院子,他就嚇了一跳。六姑娘正站在梯子上貼春聯。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連聲道:「姑娘,快下來。放著我來!」
真是,這麽危險的事情,怎麽能讓六姑娘親自動手呢?她可是金枝玉葉啊。
秦珩將春聯貼好,才如飛燕一般,輕巧跳下梯子,笑道:「你嚷嚷什麽啊?不過是貼個春聯兒,又有什麽難的?」
她現下不再是四皇子,沒有山珍海味,也沒有綾羅綢緞。可她心裡很歡喜。
最初幾日她還隱約擔憂周成出爾反爾出賣她,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現周成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心思,而且四皇子之死已經塵埃落定。
遠的來看,「四皇子」被追封爲齊王,葬於皇陵。近的來說,河東地區,已有人爲「四皇子」建祠立碑。
世上再無四皇子,即使周成真的指出她就是四皇子,又有幾人會相信呢?頂多會以爲她是一個和四皇子容貌相似的姑娘,而周成是失職以後得了失心瘋吧?
三個月過去了,他們隱居在這太平縣,過著最簡單的生活。她有時候想,其實就這樣一輩子也不錯。
她打算死遁時,身上帶有不少銀票,周成自己也有一些私房錢,够他們在太平縣這麽一個小地方生活了。
他們賃的這處宅子幷不大,也沒有下人僕婦。周成主動承擔了家務,將房屋內外打掃的乾乾淨淨,且每日買菜煮飯,極爲熟練。剛開始他手忙脚亂,連飯都煮不好,但他進步極快,不過是幾個月的光景,就儼然一派名厨風範。現如今,連吃慣山珍海味的六姑娘都要誇一聲他周成煮飯特別香。
秦珩不想就這麽懶懶地待著,她得找些事做。今天周成不在,她開始貼春聯。誰知就這麽一樁小事,還嚇到了他。
「你手裡拿的什麽?」她一眼看見了周成手裡的絹花,紅艶艶的。
周成想起在門口的場景,臉色又是一黑:「鄰居大娘送的絹花,給你的。」
「哦,給我的?」秦珩眼中漾起了笑意,「挺新鮮啊。」她很喜歡來自陌生人的善意。雖然這大紅色的絹花幷不符合她的審美。
周成却道:「不能要,不好看。」怕程度不够,他又惡狠狠地補充了一句:「很醜。」
秦珩笑容微斂:「是嗎?我覺得還好啊。」
周成沉默不語,看向六姑娘的眼神更加充滿同情。從小當做男子養,沒見過好東西。這種俗氣的絹花都說好。看來,以後得多給六姑娘買些花戴。
六姑娘生的美貌,雖然不作修飾也很美,可若是好生裝扮,才真正算不辜負了這美貌。
晚膳後,周成思考良久,終是提起了搬家一事:「咱們需得換一處所在。換個大一點的,再找幾個丫鬟婆子,請些護院。那才像過日子……而且,這裡待久了也不安全。」
秦珩對前面的幾條不大在意,聽到後面「不安全」時,她眼皮一跳,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好。」
「我再去打點一番,等辦了戶籍,咱們就能安定下來了。」周成說這話時,不知是不是廳堂太熱的緣故,他的臉頰竟然隱隱發燙。
秦珩點頭:「嗯,你看著辦就好。」
辦戶籍需要跟衙門打交道,周成是男子,身份比她要方便許多。
她如今不再做男兒打扮,之前黃太醫給她開的,要她聲音嘶啞的藥,她自然也就不再用了,月餘光景就恢復了自己原本的聲色,甜美悅耳。
她做四皇子時習慣了刻意低聲說話,此刻聲音也不大,輕柔柔的一句「你看著辦就好」,周成只覺得胸中豪氣頓生,臉頰更燙了。他一定誓死保護好殿下。
他深吸一口氣,改了話題:「對了,我今日在街上看到官府的告示,說是三殿下得勝回朝。」
秦珩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了笑意:「是嗎?那真好。」
沙場凶險,三皇兄平安歸來,挺好的。只是,想到三皇兄,她心裡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些悵然。
可能這輩子,他們都不會再見面了吧。
她不知道的是,她以爲不會再見面的三皇兄此刻下了一道命令:追查周成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秦珣去找過杜子清。那個一臉書呆子氣的杜侍郎原原本本說了那幾日的事情。
「四殿下執意要先回京,也沒帶幾個侍衛。哦,對了,虎脊山是有土匪的,很厲害。據說到現在還沒被剿滅。還有,四殿下擔心下官的安危,把他那個姓周的侍衛留給了我。可是後來那姓周的侍衛也不見了……」
秦珣耐著性子聽著,越聽越生疑。還是那句話,巧合多了,就像是有預謀的了。他不信膽小的四弟會想著捨弃侍衛。這中間肯定有陰謀。他要知道真相。
他此次回京後,大皇兄秦琚來找過他多次。先時是叙兄弟情意,問他在邊關如何如何,再後來開始慨嘆四皇弟。
「可憐四弟年紀輕輕,就這麽去了……」
秦珣面無表情,任大皇兄感嘆。他竟不知道,大皇兄何時和四弟關係這般親近了。
「我聽說當初三弟去邊關時,托太子照顧四弟。可惜……」
秦珣黑眸沉了沉,他知道大皇兄的來意了。他隻淡淡應了一句:「四弟命不好……」
「難道三弟就不覺得四弟之死有蹊蹺嗎?」大皇子正色道,「爲什麽偏偏是四弟提前回京?爲什麽偏巧就在荊棘崖出了意外?爲什麽事後太子要爲賈四張等人求情,說主要是因爲虎脊山的匪盜?而虎脊山的匪盜偏偏三個月都滅不了……」
他一連串的「爲什麽」,到後來聲音越拔越高,氣勢十足。
秦珣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眸微眯,慢條斯理:「大皇兄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了。黑風騎現在還閒著待命。我該帶著他們去虎脊山給四弟報仇才是。」
他當然覺得四弟的死有蹊蹺,但是大皇兄這般暗戳戳地想把罪責都推到太子身上,更讓他反感。大皇兄認爲太子讓人生疑,那他還覺得有可能是老大做了這一切陷害太子呢。
——畢竟太子不管是出身還是爲人,都沒必要使這些下作手段。反而是大皇兄過去跟四弟有些齟齬。
不過,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真相,幷不是誰的推測。
「誒?」大皇子一怔,這反應不對啊!太子有負所托,而且還極力替賈四張等人求情,老三不應該懷疑這中間有陰謀,從而對太子起二心嗎?
秦珣繼續道:「三個月,連一群匪盜都治不了,這兵是該好好整整了。」
大皇子還欲再勸,秦珣却擺了擺手:「皇兄稍待,我要去面見父皇。」
不等大皇兄表態,他徑直離去。
正月裡,三皇子秦珣向皇帝請命,想要去虎脊山剿匪:「父皇,虎脊山匪盜爲禍已久,年前朝廷派人剿匪也以失敗告終。兒臣不才,願領三千黑風騎,蕩平虎脊山,消滅匪患。」
皇帝手裡的酒杯微微一晃,心情有些微妙,哪有正月裡就發兵的?皇帝咳了一聲:「我兒剛從北疆回來,還未歇足,怎好再上戰場?我朝又不是無人可用。」
秦珣却道:「父皇,兒臣知道朝廷人才濟濟。隻這虎脊山匪患是兒臣的一塊心病。不蕩平虎脊山,兒臣心中難安,還望父皇成全。」
他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凉的地面。
皇帝心下一嘆:「罷了,朕允了。出了正月,你就去吧。三千黑風騎可够?朕再與你撥些兵士吧!」
秦珣也不拒絕:「兒臣謝父皇隆恩。」兵嘛,總是不嫌少的。
皇帝揮揮手,令兒子上前,神情慈愛:「你們兄弟四人,如今折損了一個,只剩下三人。可一定要和睦相處。」
「是。」
皇帝又道:「我兒也不小了,心中自有主意,切莫因爲旁人的話而移了本心。」
老四死了,再也活轉不過來了,皇帝現在最擔心的是老三會因爲老四之死與太子生出嫌隙。那就十分的不妙了。他給老三機會,是希望老三能成爲太子的有力臂膀,將來輔佐太子。可不是給太子培養敵人的。
秦珣點頭:「是,兒子省得。」
虎脊山是必須要去的,那些匪盜也沒有存活在世上的必要。而且,他隱隱感覺到,他去了河東,去了虎脊山,會離真相更近。
他不信四弟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