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怨懟
昏黃的燈光柔和了他淩厲的眉眼, 給他冷峻的面容平添了一絲溫和。
秦珩却是膽戰心驚, 她本要再擺出一副呆呆的表情, 表示自己沒聽懂,想以退爲進, 靜觀其變。然而此刻她忽然意識到這方法行不通。
她眼角餘光掃到床脚的小杌子,心念微動,她悄然站起,身子輕移,拿起小杌子,幾步到皇兄面前,在他沉沉的目光中, 緩緩坐了下來。
兩人相距不足一尺。椅子高, 杌子矮, 她這麽一坐,瞬間就比他矮了一大截。她昂起頭看著他, 聲音極輕, 態度也柔順:「皇兄素來對我好, 肯定不會害我。」
秦珣低頭看著她。他必須承認,她模樣生的極好, 如今做了女子打扮,更顯端麗。眉目如畫,肌膚勝雪,略微下垂的眼瞼,使她的神情看起來無辜而又軟糯, 教人不由得心生憐惜,似乎她做什麽都能被原諒。然而他幷沒忽略她方才話裡的小心機,他硬著心腸,微微勾了勾唇角:「是麽?」
秦珩大力點頭,如同過去無數次那樣,真誠、崇敬而熱忱:「是的,是的,皇兄對我最好了。皇兄會幫我的是不是?」
緩緩搖了搖頭,秦珣唇角微微上揚:「不是。」
「啊?」秦珩臉上難掩失落之情。
秦珣站起身來,話語冰冷而殘忍:「我憑什麽要對你好?憑什麽要幫你?以前對你好,可是現在看來我做錯了不是麽?我身爲人子,自然是要這一切禀明父皇。我想父皇知道這件事,應該很高興……」
「不行……」秦珩一驚,要真告訴父皇,她豈不是就死定了?她忙伸了手去拽皇兄的衣角,仰望著他,帶著哭腔,「皇兄,你不要這樣。我已經知道錯了。父皇如果知道,肯定會殺了我的。不止是我,還會有不少人。而且,皇兄就算爲了自己,也不能這麽做啊……」
她眼泪汩汩而出,也顧不得擦拭。她將身子一矮,順勢就要往下跪:「皇兄如果不能消氣,直接殺了我就是……」
秦珣臉色驀地一變,心裡又痛又氣。痛的是她恓惶無依;氣的是她始終還是不相信他。難道她真以爲他會將她告發到父皇那兒去?
他冷冷地道:「我不殺你。你是我皇妹,我殺你做什麽?我不過是想盡兄長的責任,帶你回家罷了。」
「我,不行,不行的,皇兄……」秦珩連連搖頭,泪水漣漣。
見她滿面泪痕地往下跪,秦珣心頭莫名煩躁,稍一用力,就扯出了衣袖。
秦珩原本能够穩住身形,但她一怔之後,幷沒有那麽做,而是順著他的力道,向桌子角撲去。
聽到异動,秦珣看去,却見她的額角即將撞上桌角。他瞳孔微縮,不及多想,出手迅疾,直接伸臂一擋。
秦珩的腦袋結結實實將皇兄的胳膊撞在了桌子角上,聽到皇兄悶哼一聲,預想中的疼痛幷未如期到來,她睜開眼,看清眼前的場景,微微有些恍惚,眼泪瞬間就流了下來。
她方才那一撞帶著一絲算計,想著用苦肉計換得皇兄的垂憐 ,再慢慢教他改變主意,徹底打消告發她的念頭。然而要緊關頭,皇兄却拿自己的胳膊來擋。
說不清心裡是什麽感覺,她急急忙忙站起來,一把拉了他,就去看他的胳膊:「皇兄,你有沒有事?你怎麽樣?都是我不好,是我太笨了……」
秦珣冷眼看著她眼泪撲簌簌直落,他撥開她的手,輕輕活動了一下胳膊。還好,沒傷沒殘。不過她這反應教他心裡的氣兒稍微順了一點。然而他口中却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親,別碰我。」
秦珩一噎,這不是她方才的話麽?她低了眉,輕聲央求:「皇兄別這樣,我真的知錯了。我只是想看一下你有沒有受傷……我已經惹皇兄不高興了,再連累皇兄受傷,我……我真是……」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水濛濛的眼睛驀地一亮,打開了床邊的櫃子,取出一些藥酒,神情殷切地看向秦珣:「皇兄,這個能用嗎?」
她大概看出來了,三皇兄雖然怪她,還說要去告發她,但是他內心深處還是很關心她的。——畢竟他們相交多年。她想,她過去能讓他跟她交好,那她以後努力一下,也可以讓他幫忙隱瞞秘密。
可能會很難,但她不能放弃。
秦珣看著她,眸中幽暗難明。在她充滿期待的眼神中,他面無表情道:「不必麻煩了。死心吧,我主意已定。你討好我沒用的。」
秦珩心裡一跳,些許無力,些許失望。然而她輕輕搖了搖頭,白淨的臉上浮起一抹失落:「沒有,我,我沒有想著討好皇兄。我只是,我只是……」
泪珠從眼角緩緩滑落,她用手背胡亂擦拭了一下,掩飾般道:「我,皇兄先坐著,我去給皇兄煮茶。」
她似是心神不寧,也忘了把藥酒放回原處,抱著藥酒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
「我讓你走了嗎?」秦珣冷聲道。
站在門外的紅色的背影瞬間停頓,在蒼茫夜色中越發顯得鮮艶。
秦珣不緊不慢道:「外頭可都是黑風騎,不想死的話,進來說話。」
秦珩念頭轉了幾轉,最終還是慢慢退了回來,倚著門邊,怯怯地看著他。她冷靜下來,想了又想。皇兄會大怒,很正常,情理之中。但是真去告發她,就不像是他的爲人了。
緩步走到她面前,秦珣自己踱到門外,在她驚訝的目光中掩上了門。
「皇兄,我……」
秦珣視綫掃過門邊的鎖,眼神黯了黯,哢吧一聲將門給鎖上了。
秦珩目瞪口呆,她試圖拉開門,却以失敗告終。她只好拍門:「皇兄,我,你開門啊……」
却只得到他一句「老實待著,明日隨我回京。」
秦珩有點懵,今夜發生的事情太多,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皇兄的反應很不對,他今夜好像不按常理來行事啊。那他現下到底是怎麽想的啊!不會真的想帶她回京吧?他直接把她鎖在這兒,連給她溝通的機會都不給,那她怎麽才能改變他的念頭?!
她心中惶急,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對自己說,別怕,別怕。只要他不事先禀明父皇,那她就還有機會。不要慌,不要慌。對了,周成呢?
她後知後覺想起本該早回的周成,剛才她只顧著應對皇兄,很多事情都沒細想。那麽,是周成出賣了她麽?在她和三皇兄之間,他還是選了三皇兄嗎?
她閉了閉眼,覺得疲倦之極。她房內倒是也有一些器具,或許能打開門。可是她想如果她真的這麽做了,三皇兄肯定更惱她。
秦珣鎖了門以後,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去。宅院的大門外,老老實實站了五個人。——周成和四個黑風騎。
門口的燈籠映出紅色的光,秦珣看到這幾人臉上都不大好看。他皺眉:「怎麽回事?」
「王爺,你沒事吧?」白七搶道。
周成亦道:「殿下,他們想進去,我不同意。」——怎麽能讓他們進去呢?
他頓了一頓,又小心問道:「殿下,六……,她,她怎麽樣了?」
秦珣掃了他一眼,見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六?周成早知道了她的身份吧?他微眯起眼,冷聲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他又轉向白七:「白七,你進這家宅子,往東走二十步,左拐,會看見一個亮著燈的房間。你去看著房裡的人,不能讓她有丁點閃失。」
白七點頭:「是,王爺。」他心潮澎湃,王爺這樣重視,裡面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一夜不合眼,也得看牢了那個人。
他當即閃身入內。
周成心裡一慌:「殿下,她……」
秦珣眸色轉冷:「該說你的事了,你隨我來。」
不安彌漫在心間,周成大氣不敢出,默默跟著三殿下。
秦珣教周成帶著去了廳堂,又命周成掌了燈。他打量了一下廳堂,見布局裝飾俱是尋常,又漫不經心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成:「說吧,怎麽回事。」
周成惴惴不安,思忖著道:「六姑娘不都已經說了麽?」
秦珣微眯起眼,沉聲道:「六姑娘也是你叫的?」
「……是,屬下失禮。」周成咬了咬牙,心說,真是糊塗了,那明明是公主,怎麽能叫姑娘?
秦珣又道:「她說的是她的,本王想聽你說。」
聽他自稱本王,周成心中一凜,意識到需要認真回答。他想了想,小心說道:「是。這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長說,本王有的是時間。」
周成深吸口氣:「是。前年殿下派屬下去保護四殿下,屬下不敢有絲毫怠慢。只是四殿下性子古怪,不許人近身保護。去年河東大旱,皇上派四殿下去賑灾,屬下自請跟隨前來。河東賑灾結束,屬下發現,四殿下的舉止有些异常。她將侍衛留下幫忙興修水利,自己只帶了幾個人回京……」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了看三殿下,見其神情冷峻,目光幽深,複又低下了頭:「她把屬下撇給了杜侍郎,說是要保護杜侍郎的安危。屬下覺得不對,就,就違背了她的意思……去年九月初八,四殿下在回京路上發現忘帶給皇上的壽禮,只好原路折回,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屬下就悄悄跟了上去……」
秦珣靜靜聽著,眼前仿佛出現了那些畫面,稍微平息下去的怒火又升騰起來,還帶著一絲莫名的酸澀與屈辱。他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屬下發現,四殿下去的路是荊棘崖。那是一條死路,她在崖頂要連人帶馬跳下去。屬下當時別無選擇,立刻上前阻攔,可還是晚了一步,兩人雙雙墜下懸崖……」
秦珣默不作聲。
「還好老天保佑,我們落在一個山洞裡。屬下陰差陽錯,發現四殿下,竟,竟,竟是公主。」周成說到此處,面上發紅,心情也有些异樣。
秦珣緊緊盯著他:「哦?你怎麽發現的?」他倏忽想起廖文杰曾經藏身的山洞,看來就是那個了。隱蔽的山洞當中,孤男寡女,還能看出是男是女?
周成自然不敢提他曾去撕六公主衣衫的經歷,隻小心答道:「當時殿下昏迷不醒,屬下去探她脉搏,才知道。」怕三殿下再追問,他忙續道:「然後才知道,六公主她,一心尋死,她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想連累別人。屬下就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情……」
「什麽事?」
周成咬了咬牙:「屬下建議她假死。」他提高了聲音:「六公主當時不肯,是屬下說,『殿下真死都不怕,還怕假死嗎?』後來,屬下又搬出了三殿下,她才同意了假死,隨屬下一起,躲在此地。殿下,犯下欺君之罪的是屬下,不是六公主。如果不是屬下力勸她假死,她大概不會活著……」
他後來這半年,對六姑娘好,除了因爲她是金枝玉葉,原該他對她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心疼。他讓她活了下來,他就該努力讓她好好活著……
秦珣定定地看著他,兩人的口徑倒還一致。他面色稍微緩和:「如此說來,都是你的錯了?」
「是,屬下罪該萬死,不該慫恿六公主假死,更不該隱瞞殿下。」周成說著叩頭,咚咚有聲。
秦珣低了頭,半晌方道:「既是如此,那就先記下,回去領罰吧。」他站起身,欲往外走。剛看到周成時,他是想立時殺掉他的。背主之人,留之何用?但是聽了周成的話,他却有了一些動搖。畢竟周成還是做對了一件事的。
周成大驚:「回去?回哪裡去?」
「自然是回京城。」秦珣停下脚步。
「那,那六公主怎麽辦?」周成急問。他懷裡有剛辦下來的戶籍,他就要回京城了嗎?他不怕受罰,只是他走了,六公主怎麽辦?
秦珣笑笑:「一起回去。」
周成徹底懵了,一……一起回去?三殿下幫四殿下解决這些難題嗎?他輕輕摸了摸懷裡的戶籍,淡淡的失落忽然涌上心頭。
在新辦的戶籍裡,他是鄒城,她是他的遠房表妹。派不上用場了麽?
秦珩雖然不安,但是長夜漫漫,她還是躺在床上眯了一會兒。然而僅僅是這一小會兒,她也不大安穩。
過年以來,她沒再做過夢。不過,這一夜,她又做了噩夢。
她夢到自己還在皇宮中,時而是她與年少的三皇兄一起在上書房讀書,時而搖身一變,成了大人模樣,對一身龍袍的三皇兄怒目而視……
她猛地睜開眼,窗子已有光亮照進來。她怔怔的,怎麽又夢到三皇兄是皇帝?她揉了揉發脹的腦袋,輕輕呻吟了一聲。忽然,她聽到門鎖的響聲,忙下床,穿了鞋子,快步到門邊。
「當」的一聲,緊接著門被打開。她看向站在門口的三皇兄,微微一楞,先是委屈,後是歡喜:「皇兄……」
秦珣閃身進來,隨即掩上了門。
在門外守了一夜的白七,原以爲裡頭是個重要人犯。可是大清早的,却見王爺帶著一些食物走了過來。他正要問,王爺就叫他先退下。
得,守了一夜,連那人長什麽樣子,都沒看到。
秦珣拿劍砍掉了門鎖,一進門就看到秦珩。他的視綫從她臉上移到她身上,皺眉:「怎麽不換衣裳?」
她竟然還是昨日那身紅衣。
秦珩怯怯地道:「我……」
不等她解釋,秦珣便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先梳洗更衣,把這些東西吃掉。我等會兒過來。」
「啊?」
秦珣緩緩勾起唇角:「帶你回去。」
秦珩瞪大了眼睛,她哪裡有心思吃東西?但她還是極聽話地道:「好。」然而好一會兒,她動也不動,而是小聲商量:「皇兄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秦珣不以爲意,伸手指了指屏風:「那不是屏風麽?」
「我……」秦珩白玉般的臉頰瞬間噴薄出朝霞之色。她忸怩道:「皇兄還是避一避吧。」
秦珣看了她一眼,終是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幷掩了門。
秦珩迅速取了衣衫,閃身到屏風後,三下兩下換上衣衫。複又倒了些水,洗臉漱口,之後才對鏡綰發。
鏡中的她面色蒼白,她本要用脂粉遮掩一下,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這麽蒼白著臉好了。
她剛收拾好,門就又開了。
秦珣拿著一個幂籬,倚門而立。在看見秦珩的一刹那,他眼中驚艶的神色一閃而過。老四做男子時,衣衫樸素黯淡,如今做了姑娘,倒是喜歡鮮艶的顔色了。只是想到同樣換了穿衣風格的周成,他的臉色又沉了兩分。
秦珩今日穿的是在街上成衣店花了二兩銀子定做的翡翠繁紗裙,層層叠叠的淺碧色,更顯得她肌光賽雪,楚楚可憐。
她輕聲問:「皇兄用過早膳了嗎?我們一起吃?」
這話過去在皇宮裡,她不知說過多少次,自是熟稔無比。
然而秦珣眼眸半闔,神情寡淡:「你自己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秦珩的手頓了一頓:「什麽上路?」這不是話本子常見的,說給死囚聽的話嗎?
秦珣淡笑,薄唇上揚:「昨晚不是說了嗎?帶你回京啊。」
秦珩眼睛一眨,眼泪差點掉下,怎麽過了一夜,他還是想帶她回京?她欲哭無泪:「皇兄,我能不能不回京?」她去拉皇兄的衣角,神情懇切,略帶哀求:「皇兄,我回去,父皇會殺了我的。我以後都聽皇兄的,皇兄別帶我回京,好不好?」
「以後都聽我的?」秦珣抽出袖子,伸手,像小時候那般,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秦珩一臉乖順:「是,都聽皇兄的。」
「聽著倒是挺誘人的。」秦珣沉吟半晌,收回了手,「可是,若你不在我跟前,我要你的聽話,又有什麽用?」
秦珩一怔,立時答道:「我,我可以每日念經祈求皇兄平安。」
「這倒不必,你給我的護身符,我日日戴著呢。」秦珣笑笑,「說起來,河東給你建了長生祠,你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