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番外︰前世22
丁家的這一任家主丁贊一是當世大儒, 著書立說, 聞名遐邇。坊間傳言,天下學子,泰半是丁家門生。丁贊一有兩個兒子,一文一武。長子丁玉階師從父親, 現為翰林院學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筆從戎, 尚駐守邊關。丁家門生雖多,但子息綿薄。丁玉階只有兩女一子,可惜長女早天,而丁玉行年過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譽文壇, 武能征戰四方, 子嗣不豐, 又無外戚之憂。真是絕佳的岳家。所以, 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剛一及笄, 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將她召進宮中。
見丁小姐容貌美麗, 落落大方, 帝後二人都極滿意。嗯, 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幾年。這婚事可以定下了。
當陶皇后含笑問丁小姐︰「可許了人家不曾」時, 皇帝藉故離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滿面紅暈,用縴縴玉指絞著衣帶,不發出半點聲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 親切地執起丁小姐的手, 聲音溫柔︰「你與東宮年歲相若, 倒也相配……」
她話未說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頭,怔怔然問道︰「太子麽?」
「不是太子,還能有誰?」
丁小姐低下了頭,繼續沉默。是啊,不是太子,還會是誰?很小母親就暗示過她的。
陶皇后見過不少貴女,對丁如玉的寵辱不驚很滿意。她又說了幾句閒話,見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進宮,被特許乘馬車而入。馬車在宮裡緩緩行駛,她能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緒漸漸飛遠。
在宮門口,馬車驀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撲,差點跌出去。還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於出醜。
她心跳加快,後怕不已。
「小姐身體可有不適?方才馭者無禮,衝撞了小姐,還望小姐見諒。」男子冷冽的聲音驀然在車簾外響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氣,簡單答道︰「無事。」她不知此人是誰,隻隱約聽得聲音很年輕,年歲不大。她心知出入宮廷的,定然是身份貴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麽一回事,但她幷不想多事。
馬車繼續前行,她輕撫猶自跳個不停的心臟,低低嘆了口氣,耳畔隱約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皇兄,那是誰家馬車……」
她心裡一咯 ,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頭,她自然聽過,只是無緣得見。原來,那就是太子的聲音啊……她輕輕合上眼,有些許恍惚。
沒聽到答案,秦珩繼續壓著嗓子問皇兄︰「……皇兄怎麽知道那裡面是個小姐?」她微微歪了頭,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著秦,眸中氤氳的水汽看得秦有點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們兄弟倆結伴前去給其祝壽。武安侯性子古怪,又無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幾個老奴幷若幹丫鬟僕婦。他壽辰之際,竟也無其他同僚前來。師徒三人將就吃了些菜肴,飲了幾杯薄酒,就算是過壽了。
孟侯爺的壽辰,秦珩不好推拒,隻估摸著自己的酒量,飲了兩小杯,不敢再飲。
她練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時有了長進。她同秦宮乘馬車回宮時,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許醉意而不自知,追著秦要答案。
他們乘的馬車在宮門口與丁府的馬車差點相撞,秦下車致歉,四弟待呆愣楞的,也跟著踉踉蹌蹌下車。人家車還沒走,老四就問他怎麽知道馬車裡是個小姐。還能為什麼?!車上有丁家的徽記,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進宮,不用想就知道裡頭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擰了眉︰「上車!」
秦珩衝他傻傻一笑,猶不忘做個請的手勢︰「皇兄,請。」
輕嗤一聲,秦心內有幾分無力。還以爲四弟的酒量真見長了,怎麽還是才兩杯就醉?哦,或許比先時好點,還能撑到回宮,沒在馬車上就睡著。秦率先躍上馬車,一回頭,見四弟正欲上車,可惜手脚像是癱軟了一般,費了好大的勁兒也上不去。
她癟了臉,苦兮兮的︰「皇兄……」
這聲音低低的,不若平時的沙啞,甜甜的,糯糯的。秦心一軟,伸手,提起四弟的肩頭,微一用力,將其拽了上來。
唔,這小子一直練武,為何還這樣輕?將弟弟安放在馬車上,命馭者繼續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後,身子骨發軟,坐不住一樣,腦袋不自覺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試圖將弟弟身子擺正,失敗兩次後,乾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聞到了香味,極淺極淡,非蘭非麝,分明是從四弟身上傳來。他猜測大約是衣裳上的燻香。
秦看著弟弟單薄的身軀,沒來由想起自己方才拎著他肩頭將他提上馬車的場景。他心念微動,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頭,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頭微皺,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緩緩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剛碰到四弟的衣襟,還未來得及仔細量,馬車就停了下來。
「殿下,到了。」
秦手的方向微微一變,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聲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穩,一動不動。車厢裡的光綫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臉頰紅潤,睡得正香。他乾脆將四弟抱下馬車,送回章華宮。
看見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來,掬月極力保持鎮定,上前要接過秦珩。
秦隻瞥了她一眼,輕啓薄唇︰「我來吧!」他對章華宮很熟悉,不用掬月帶路,就徑直往寢宮而去。小心將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離開時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顧你們殿下。」
掬月胡亂點頭,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下。她方才真怕他會一時興起,脫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對自己說,這樣不行,一定要說服殿下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點後悔,也許很早之前,她就應該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她取過掬月備好的白色束胸、襟圍,雙層遮掩,再套上寬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親手縫制的,外觀同尋常靴子幷無分別,但是內裡加厚加長,使她能看起來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點。
穿好衣衫鞋襪,她才咳一聲,喚了掬月姑姑進來。她洗臉漱口,對鏡綰發。鏡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這樣的面容却讓她忍不住皺眉,若是再英氣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當,用過餐飯,她帶上山薑,往上書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薑抱著書具跟在她身後,一面疾行,一面小聲道︰「殿下何必日日這般早,三殿下好幾日不去上書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實……」
秦珩停下脚步,打斷山薑的話,她認真說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樣,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薑這才緘口不言,心下感嘆,他們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話,處處維護,真跟親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又沒來上書房,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著重盯著秦珩一人。秦珩對此習以爲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學,將書具丟給山薑,她獨自一人直奔景昌宮。——聯絡感情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這些年她常去找秦,景昌宮上下對她毫不陌生。看見她,匆忙迎她入內。
她剛拐進去,行得數步,就看見了迎面走來的三皇子秦與太子秦璋。她心下暗驚,怎麽太子二哥也在這裡?方才的宮人內監竟也沒有提醒她。她心說,看眼前這架勢,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長他們幾歲,眉目疏朗,從容溫潤。父皇一心將他培育成聖明天子,請了當世的大儒來教導他,他不負父皇所望,寬厚溫和,頗有儲君之風。這幾年,秦珩沒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爲他的寬仁大度,與人爲善,他們關係還不錯。
他俊逸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主動與秦珩打招呼︰「四弟怎麼行得這般急?下學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禮,她壓低聲音,粗著嗓子︰「見過兩位皇兄。」她略微停頓,露出一點赧然之色,續道︰「嗯,剛下學,來找皇兄。」
她說著話,將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三皇兄今年十五歲,身材高挑頎長,因為練武的緣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輪廓愈發分明,鬢如刀裁,眉若墨畫,威儀有度,氣質冷峻。有時她看著他,冷不丁地就會想到那個噩夢,然後心裡一激靈。
太子笑笑,轉向秦︰「如此,兩位賢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齊齊施禮,目送太子及其隨從離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見,秦才擰了眉︰「嗓子還沒好?」他記得以前四弟聲音奶氣了一點,但也還正常。怎麽前些日子病了一會兒,就嗓子啞得連大聲說話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聲,嘿然一笑。她近來自覺聲音甜潤悅耳,唯恐惹人生疑,說話時有意壓低聲音,想聽起來低沉些,方才可能沒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掃了她一眼,秦忽然伸手,迅疾如風,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驚,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頭,輕輕撫摸。頸中肌膚被凉凉的手指所觸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頸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滯,一動不動。
她也學了三年武藝,可是他伸手過來時,她竟然沒能躲開!
秦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終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論斷︰「是變聲吧?」見老四一臉茫然,他轉過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拈了拈手指,試圖拈掉方才那溫暖滑膩的觸感。唔,老四到底年紀小,皮膚光滑水潤,恐怕嬌養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氣,秦珩雙目微闔,壓下內心的恐懼,連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並作兩步,堪堪追上秦。
如同往常一樣,兩人相對而坐。秦給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所指爲何。她搖頭,聲音低啞︰「不疼。」只是她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說話聲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時日,她身體有恙時,跟黃太醫提起過此事。黃太醫答允幫她配副藥,能讓她短期內嗓子沙啞。可惜現下還沒給她送來,約莫是尚未配好。
秦喝了口茶︰「黃太醫不行的話,就換一個。太醫院人那麽多,怎生就認準黃太醫一個了?」
秦珩心中暗驚,原來她隻讓黃太醫看診,三皇兄都看在眼裡。她咳了一聲,捏了捏嗓子,壓低聲音︰「太子二哥方才來有事嗎?」她不想讓他過多關注黃太醫,索性轉了話題。
秦挑眉,現在沙啞得沒先前厲害,聽著順耳多了。他眼眸半闔,漫不經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體的,他沒有細講,而是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問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咳咳……」正在飲茶的秦珩差點嗆住,她憋紅了臉,眼裡水洇洇的,連咳數聲,站起身來,顫聲道,「皇兄說什麼?」
她今年十三歲,怎麽就提到心儀的姑娘了?莫說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頭還有兩位兄長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們的太子二哥十八歲生辰都過了,還沒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呢。
秦驚訝於四弟的反應,他淡笑,薄唇微勾︰「驚訝成這樣?莫非還真有心儀的姑娘?」
他雙目微斂,唔,四弟老實膽小,鮮少與旁人接觸,恐怕還不知道心儀是什麼。
秦珩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皇兄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嗯?」秦放下茶盞,往前輕推,揚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問我太子來做什麼嗎?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問了我這個。」
秦珩心裡詫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後知後覺般,輕呀了一聲,面露驚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嗎?」
秦笑笑︰「唔,大約是吧。」
很快他們就知道,這不是大約,而是事實。太子尚且年幼時,皇帝就爲他選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還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將人選換成她嫡親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剛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在章華宮門口,掬月與山薑被人攔下。章華宮的太監告訴他們,兩位殿下已經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萬分卻無能爲力,她不能說明緣由,只好反復述說四殿下依賴她,離不開她,她必須得進去。
太監面上不顯,心裡却有些鄙夷,還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子離不開奴婢呢。真會往臉上貼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無法,靜靜地站在景昌宮外,一顆心撲撲騰騰,忽上忽下,暗自祈禱兩位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沐浴後換上寢衣,阿武給他擦拭頭髮。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女恭敬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沒法喝醒酒湯,也沒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溫水給四殿下擦了手、臉。」宮女脆生生答道。皇子們平日裡講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從簡。
「嗯。」秦從阿武手裡拿過巾子,自行擦拭,「夜裡好生照看著。」
「是。」宮女應聲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愛弟兄的好兄長,對四殿下真好。」他跟隨三殿下多年,自問對三殿下的性子有幾分瞭解,殿下外表懶散,實則防備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麼這一段時日,三殿下對四殿下這般特殊?也不知這四殿下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秦斜了他一眼,輕聲道︰「四弟與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的人,他自然要對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醒來洗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還未清醒。秦擺手制止宮女想喚醒老四的舉動,放輕了脚步,慢慢走去。
輕紗半掩,秦珩閉目睡著,平日束著的頭髮散開,墨雲一般堆在臉頰旁,越發顯得肌膚瑩潤光潔,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這是男子,秦都恍惚要以爲是誰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裡那絲异樣,暗嘆一聲,欲轉身離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聲音很低,幾不可聞。
秦離得近,自是聽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顫,這呻.吟像是壓抑著某種痛苦,四皇弟是魘著了麽?為什麼會在睡夢中呼喚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個究竟,却見秦珩睫羽顫栗,猛地睜開了眼睛,驚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麼?做噩夢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夢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瞳孔一縮,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記憶混雜著夢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雙目微斂,面上露出一絲迷茫︰「我,我這是怎麽了?」
她壓制住身體的顫栗,心中懊惱,昨晚不該受蠱惑,喝那兩杯果子酒。原來她竟然連兩杯都喝不得。——不對,她該練練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後少不了要喝酒。這次沒被發現是萬幸,誰知道以後會不會這般幸運。
沒聽清他的話?秦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這兒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夢。——被噩夢嚇醒,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說,她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見到掬月時,秦珩暗暗一驚,掬月姑姑眼睛通紅,竟似一夜未眠。
夜間,屏退衆人後,掬月小聲懇求︰「殿下,以後萬萬不能再這樣了。」已隱約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會再讓姑姑擔心。」
掬月心中一嘆,眼眶微紅,以後怎麼可能不擔心?殿下年紀漸長,身世只會更難隱瞞。她想起盤亘在心頭多日的疑慮,遲疑了一下,方問︰「殿下爲何和三殿下走得那麽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樣不與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發現秘密的可能性也會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覺得她有點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楞,她沉吟片刻,目露悵然之色,「因爲三皇兄同我一樣,都是沒娘的孩子,他對我好,我也要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