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梅鶴鳴踩在板凳上,頭縮在常春藤濃密的藤蔓間,一動不敢動,這幾日他是一早起來就趴在牆頭,往宛娘住的院子裡瞧。
第一回瞧見她的時候,梅鶴鳴足端詳了半日,不禁心裡暗罵,真正一個沒良心的婦人,這兩個多月來,自己茶飯不思,整日奔波的尋她,病了一場,人瘦了三圈不止,可宛娘反倒豐腴了些,一張小臉愈發珠圓玉潤起來。
落後想想,若有了身子,怎會不胖些,她如今那腰身兒瞧著還瘦了呢,莫不是自己猜想錯了,白歡喜了一場。
待次日聽得那老陳氏問她,才知果真有了,算著日子,到今兒可不都三個多月了,梅鶴鳴當時恨不得即刻便翻牆過去,把宛娘摟在懷裡好好的問她:「有了身子還跑這大老遠,有個閃失怎辦?便是有甚麼話不能當面說給他的,細想想哪件事最後不是依著她了,怎就非得逃開不可,便是舍了下自己,難道不顧念肚子裡的孩子……」
千言萬語在腹中翻滾,無奈不敢輕舉妄動,如今不同往日,懷了身子的人本就嬌氣,他若莽撞,傷了宛娘跟孩子,可不要後悔一輩子去,況,他便這會兒過去也治標不治本,始終沒弄清宛娘的心思,怎能對症下藥,只得每日跟做賊的一樣,趴在牆頭眼巴巴的瞧著,連聲兒都不敢出。
這會兒宛娘立在牆下,仰著小臉兒盯著自己藏身的藤蔓瞧,他還真有些嚇到,卻又覺今兒的運氣著實不差,上回如此瞧他的宛娘,真真都算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過的很好,梅鶴鳴心裡不怎麼樂意的承認,他的宛娘離了他,依舊過的很好,甚至可以說更自在了。
梅鶴鳴守在牆頭這幾日,也彷彿重新識得了他的宛娘一般,宛娘還真是個安貧樂道的性子,日子過的平常又安穩。
一早起來,她會圍著院子走三圈,她走的不快,但總會走足三圈,然後抬抬胳膊踢踢腿而的做一些古怪的動作,先開頭,梅鶴鳴還擔心她肚子裡的孩子,但見她氣色越發好起來,才放下心。
走完了三圈,便去院側的灶房燒火造飯,繼而跟老陳氏兩人在院子裡放上桌子,吃早上飯,粗茶淡飯卻香甜無比,至少梅鶴鳴覺得,應該香甜無比,想想自己還沒吃過宛娘親手造的飯食呢,平日在家時,她給他捧上一盞茶,他都怕她累到手,哪裡捨得讓她下廚呢。
吃過飯,日頭也大了起來,便收拾了回屋,這時候梅鶴鳴才從牆頭下來吩咐擺飯,每每瞧見桌上精心造的飯食,卻半點胃口全無,粗略吃些,就又去牆頭趴著等。
尋常日頭起來之後,宛娘便絕少出來的,但偶爾也會出來一兩遭,為了這偶爾的機會,梅鶴鳴往往趴上大半日,好在如今早過了端午,天氣也熱上來,便是宛娘不出來,也會在西屋裡的炕上做活計,有時會把窗戶支起來,梅鶴鳴便能瞧見宛娘了。
或在窗下做針指,或描摹花樣子,或堆那些紗絹的花兒,有時還會寫字,每每見她垂首寫字,梅鶴鳴便會想起自己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大字的情景,心裡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兒,只不過她寫了些什麼?自己彷彿沒教她識幾個字,梅鶴鳴真是好奇的不行,掂量著是不是哪天趁宛娘睡晌午覺時,偷摸的翻過去瞧瞧。
吃了晌午飯,宛娘慣例會歇午覺,這一覺直睡到日頭漸墜,裁起來收拾著灑掃灑掃院子,收拾了花匣子讓老陳氏提著出去,宛娘便搬個胡凳坐與院中涼快的背陰處接著堆那些花。
她的手生的巧,纖細的指頭捏著綃紗薄絹,不大會兒便能堆出一朵新鮮的花來,只她頭上卻始終青布裹發,別說簪環,連枝花花都沒見戴過。
梅鶴鳴有時總會想起首一回見她的清淨,那時節也如此,身上穿著舊衫裙兒,頭上裹著青布巾帕,卻越發顯得一張小臉素淨淨清凌凌那麼好看。
周存守有回吃醉酒還問過他:「瞧著你那心尖子姿色並不出挑,怎的你就如此上心了,簡直跟魔怔了一樣?」
或是各花入各眼,梅鶴鳴一點不覺他的宛娘姿色尋常,這模樣兒,這身子,這性子……他越瞧越稀罕,入了眼,鑽了心,恐這一輩子都丟不去了,若論因果,或許自己前生欠了她,這一世她來討債的吧!
待老陳氏回來,兩人吃了晚上飯,會在院子里納涼說話兒,這是梅鶴鳴最喜歡也最痛苦時候,喜歡是因為往往宛娘會說些心裡話,從她的隻字片語中,梅鶴鳴能猜度她的心思,痛苦是因為入了夜,藤蔓間總有蚊蟲滋擾,便是他身上戴著驅蚊的荷包香袋也不管什麼用,被蚊子盯了滿頭臉的包,癢起來,也不敢撓上一撓,真不知受的什麼罪。
實在忍不住手,剛動了動,就聽那老陳氏問道:「這些日子了,也沒問過你,如今你肚子裡的孩子一天天大起來,待將來落生,沒個爹也不像回事,記得你跟我說過,原是個寡婦,被惡霸強搶了去,好容易才逃出來的,那這孩子的爹是那惡霸了?」
梅鶴鳴聽到此處,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合著自己這麼疼她,寵她,依著她,哄著她,最末了還落個惡霸的名兒,自己在她心裡難道就沒半點好處不成嗎?
思及此,哪還顧得癢處,豎著耳朵聽宛娘如何答應,若她真敢說自己是強盜,這就下去搶了她回去。
卻聽宛娘輕輕的道:「若認真說來,他雖霸道了些,對我著實不差。」
梅鶴鳴聽到此處,心裡略平了些,暗道,還算她有些良心,那老陳氏又道:「若他對你不差,你怎逃了出來?」
宛娘嘆口氣半晌才道:「他雖待我不差,卻不是我要的,或許該說,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有什麼圓滿的結果,雖不大清楚他的底細,但也略省得他家世顯赫,前頭的娘子雖去了,府裡卻侍妾成群,外頭還不知有多少婦人相好,我也不過他一個外室罷了。」
梅鶴鳴聽了這話,心裡不禁憋屈上來,自打有了她,府裡的侍妾可不都丟在一旁了,他何曾沾過一手指頭,外頭哪還有什麼婦人,只她一個罷了,說什麼外室,自己要娶她做個正經二房,她可應了嗎,不是因為這兒鬧了一場,才落得如今這般境地嗎,自己本打算著,娶了她家去,日後便不續娶婦人進門,她還不是跟正頭娘子一樣,只缺了那個名兒罷了,她還要什麼結果。
老陳氏道:「他難道就沒想給你個正經名份嗎?」宛娘微微苦笑:「他想娶我過去做個二房。」老陳氏拍手道:「還算有心,想他若是世家子弟,能娶你做個二房已是不易,你怎不應他?」
宛娘知道,自己固守的東西,這裡的人大約永遠不能理解,但小老婆她不當,死也不當,況,梅鶴鳴浪蕩成性,跟那夏寡婦,還有那個小倌幹出那等齷齪之事……想到在書房外聽見的聲響兒,宛娘就覺噁心的不行。
見老陳氏疑惑的望著自己,便胡亂扯了個謊道:「我在菩薩前曾發過誓願,便是此生如何落魄,也絕不做妾,二房說的好聽,到底還是個妾罷了。」
老陳氏搖搖頭道:「想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莫說那些世家子弟,便是窮漢子手裡得了幾個銀錢,還想著娶小老婆呢。」
宛娘臉色略暗,良久才道:「我雖是個平常不過的婦人,卻也不屑與人共夫。」
梅鶴鳴聽了宛娘這話,真如醍醐灌頂一般,到了這會兒方才明白過來,別說自己娶她做二房,便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把她抬家來當個正頭娘子,她也是不應的,只要他還有旁的女人,她便不會跟著他,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的逃離自己,從開頭便不想跟著自己,因她料定,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就她一個。
她竟然想讓自己只她一個,這才是每每任自己怎麼問她,都不肯說出的心裡話,倒不成想,她是如此一個貪心的婦人。
梅鶴鳴這一晚惱一陣,恨一陣,又嘆一陣,整宿輾轉難眠,惱過恨過之後,又不禁想,自己能不能娶了她家去,不用想也知道,以宛娘的身份,當他的二房尚且勉強,他便是想娶她,家裡那關如何過得去,先不說門當戶對,梅家族裡的眾人,怎會答應他娶個寡婦進門,便是她跟自己的時候是個清白身子,如今腹中還有了自己的子嗣,也不可能。
自古哪個男子只得一個妻子,偏宛娘怎生出這樣背德的念頭來,女子本就該三從四德,似宛娘這般豈不成了妒婦。
想到此,便又惱恨上來,哪有這等刁鑽婦人,真是陳子豐說的在理兒,這些婦人最是恃寵而驕,越性拿出手段來整治的她服帖了才是道理,管她什麼心思,大不了拘管在屋裡,待生下孩兒,看她老不老實。
她既生的如此念頭,自己便是在牆頭趴上千年萬年,也無濟於事,既如此,還顧及什麼,真當他梅鶴鳴是那些被婦人輕易便拿捏住的漢子不成嗎,明兒便是綁也要綁了她回青州府去。
梅鶴鳴想的好,卻不料僅一晚上,便有了變數,次日一早,還沒起身呢,便隱約聽見側鄰有吵嚷聲傳來,接著隨喜兒便急奔進了屋來:「爺,爺,大事不好了,側鄰那老婆子一早便去報了官,說昨兒還好端端的,一早起來奶奶便不見影兒了……」
梅鶴鳴一聽唬的肝膽俱裂,只覺眼前一陣黑,忙勉力定住神兒,衣裳都顧不得穿好,便跌撞著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