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 48
這是舞劇編創後的首排, 作爲京舞的年度巨制, 無論是從整部舞劇的結構設置、人物性格塑造和思想情感表達等方面, 都能看出編導精益求精的態度。
舞臺空間安排更是獨具匠心,觀衆通過燈光、布景等便能感受到時空的交錯, 通過宋茵的表現感受到角色的心理變化。
跳到第三場時,觀衆席下坐著的幾位京舞領導已經開始頻頻點頭。
有人壓低聲音同旁笑道,「咱們學校這幾届學生的素質都還挺不錯,那個宋茵, 上次還拿了流螢杯金獎,這次的舞劇再一排, 代表作又該多一行了。」
「確實, 收放到位, 張弛有度。」
「這孩子的身體能力不僅有全面和綜合性,最難得的是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 這舞劇沒排多長時間吧,能達到這種效果,真的,呈現出來的比我期待的還要好一些。」
……
在舞劇第三場即將結束時,樂曲旋律在高潮部分反復,將觀衆的情緒推入制高點, 這裡爲烘托氣氛, 有一段群舞編排。
宋茵滑步回到群舞演員當中, 慢旋轉輕拂的動作隨著隨著舞樂加速, 裙擺飛揚蔓延, 正當衆人目不暇接於星羅棋布全場舞者的婆娑舞影時,人群當中的主角却在這時候啪地一聲摔倒在舞臺的木質地板。
即便隔著音樂,前排的觀衆還是聽到這重重一聲悶響。
這一跤摔得結實!
「脚滑了?這個動作再難,以宋茵的控制能力,失誤不應該啊?」
「怎麽回事……」
崔導演眉頭一皺,示意拍攝停下來,朝臺上衆人比了個手勢。
「休息一下,這場重來。」
不是補拍,而是重來。
崔導演拍攝時總是吹毛求疵,跳了一整天,衆人都已經精疲力盡,眼下却要因爲主演的失誤重來這一場。
不用側耳,宋茵都能感受到身後人群的憤然,還有些低聲的埋怨。
「這動作我閉著眼睛都不能摔吧?」
「能不能跳啊,這技術做什麼主角,又來一次……」
舞臺的木質地板上有些年久擦不乾淨的灰塵味,不大好聞。
宋茵垂眸,發際跳出的汗撲簌簌往下落,舞臺的質地冷硬,手肘、腰部往下一片大概全青了。她擰緊了眉,咬著牙才撑著地坐起來,第一件事却是脫掉舞鞋,先去瞧脚踝。
微腫,沒有拉傷,不算很疼,沒有腰上摔得厲害。
這便好了,宋茵鬆一口氣,輕輕活動了兩下關節。
摔青了摔腫了這些小傷不影響她跳舞,最怕扭到脚,動不得跳不得,在這麽關鍵的時候,她會瘋的。
「你還好嗎?」
一道聲音小心翼翼從身側傳來,女生目光擔憂,朝宋茵伸出手。
是宋茵上臺時候搭手扶了一把的那女生。
「沒事,」宋茵借著她的力道起來,站穩之後微微衝她笑了一下,「謝謝你。」
「不用謝的。」女生連搖了兩下頭,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衝她道,「我剛剛好像瞧見有人踩你的裙擺……」
宋茵輕拍了兩下她的手,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了一聲,「謝謝。」
「我都沒幫上忙,」女生頗爲愧疚,「當時轉著圈,大家都擁在一起,我也沒瞧清臉是誰,裙擺太長,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我跟大家說吧,大家不能都怪你……」
「暫時不用了。」宋茵搖頭。
不知道誰踩的,也沒有證據,別人多半會覺得宋茵爲自己的失誤找藉口搪塞,反倒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這個動作對別人來說也許很難,宋茵的基本功扎實,對她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上發生這樣的失誤,她不可能毫無察覺。
就在剛才,她剛剛發力準備起跳時,是被什麽東西從下面拽了一下,徹底失去平衡,這才會摔下來。
舞劇一共有四場,每場大約半個小時,拍了一天才到第三場,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四點。休息了二十來分鐘,宋茵的汗被擦乾淨,重新補了個清爽的妝面,這才重新上臺。
「崔導就是這樣,拍片子時候脾氣暴,其實不是針對誰,別緊張,好好跳。」臨上臺前,化妝師特意輕拍了拍宋茵的肩。
宋茵報以微笑點頭,「謝謝。」
化妝師以為她是緊張害怕。
確實,她不可能看見的。
最後那段群舞時候,演員們都聚在一處,長長的裙擺飛揚起來,燈光變換,觀衆眼花繚亂,根本無暇注意,就是拿來攝像機回放,視綫盲區,也不一定能瞧清。
第三場重新開拍,可這一次,宋茵從入場時就忍不住提神防範,人一旦分了心,便怎麽也進入不到角色裡。
宋茵跳了幾分鐘,只覺得心下越來越慌,餘光瞥見場邊指導老師皺起的眉頭時,這才强迫自己拋開思緒,全心全意投入音樂。
舞劇的第三場後半段基本上重復著開頭第一段的主題動作,但更注重舞蹈的雕塑感與造型性,比之開頭加以調度上的延續。
音樂漸漸進入反復部分,氣氛變急,宋茵的舞動也跟著加快,燈光下如玉的素手婉轉流連,群裾翻飛,滑步回到出場的群舞當中,靈動的眼眸不忘回看,唇角輕挑,欲語還羞。
場下的老師們又開始交頭接耳。
「這段重來倒比第一次的效果還要好一點,表現力不錯--」
他的話說到一半,視綫回到舞臺時便戛然而止。
宋茵又摔倒了,還是同一個動作,在同一個位置。
「怎麽回事?」
這次崔導演的眉頭徹底皺起來,言語間帶了怒氣朝著臺上質問。
衆人都覺得這怒氣是衝宋茵來的,紛紛閃開,拉出距離,隔她遠些,以免被怒火波及。
宋茵的腰背被摔疼得說不出話,還得撑著地咬牙站起來,將滑下來些的裙子腰擺往上提。
「對不起,導演,是我的失誤。」宋茵對著台下深深鞠了個躬,又朝兩邊的群演們彎腰道歉,「再來一次,我會好好跳。」
導演摘下帽子扔到一邊,盯著臺上看了半晌,「行了,這次從二十六分鐘起進入高潮那段起跳,自己站好位。」
渾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可是在這一分鐘,宋茵只覺得所有的痛苦,比不上別人一個肯定的眼神來得重要,汗水從下巴低落,她沒抬手擦,小跑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爬起來之前的那一瞬間,覺得抬起一根小拇指都艱難,可只要站起來之後,所有疼痛都消失了。不去想,便不會疼。全世界都在這一刻靜下來,宋茵只能聽得到自己胸腔裡的喘息聲,空蕩蕩的大腦中只剩下一個信念--
她不能被打敗!
舞蹈生很抗摔,在宋茵練習强度最大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天不帶著傷,到處青一塊紫一塊,家裡的醫藥箱用得最快的便是各種膏藥和紅花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所有的衣服上都是洗不乾淨的藥酒味,宋母每次邊洗邊偷偷抹眼泪。
不過是摔倒了,有什麽呢?她不畏懼除失敗外所有的打擊。
畢竟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唾手可得。
首先便是一個拉退翻身的動作,宋茵壓下腿定了半晌,才等到音樂響起來,接著往下跳,所有的動作其實早熟悉到成爲肌肉記憶,她能分毫不差地演繹出來。
音樂漸急,宋茵加快舞步,旋入人群當中,燈光變暗,換成繚亂的顔色,周身都是飛揚的裙擺,宋茵起跳,果然!又被踩住了。
宋茵又一次摔下來,顧不得疼,第一反應便是飛速反過身緊緊抓住那人未來得及收回的脚踝。
音樂停了。
宋茵呼出一口濁氣,緩緩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算不上熟悉的臉,皮膚白晰,眼睛狹長,從排演之初到現在,宋茵甚至從未與她說過話。
「這是第三次。」
「為什麼?」
宋茵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問出口。她們無冤無仇,
女生慌亂地抽了一下脚,沒能抽回去,下一秒,宋茵却輕飄飄鬆開了手,女生倒退著踉蹌好幾步才站穩。
「到底怎麽回事?」這下場邊的老師也急了,又怕宋茵摔出個好歹,又怕導演真的發脾氣,不待別人出聲先匆匆朝臺上問了一句。
宋茵扶著地板最後一次從地板上起來,落地時,脚腕上顫了一下,她很快站穩,把目光投向台下,聲音不亢不卑。
「老師,我不知道怎麽回事,第三場開始到現在,這位同學總都在起跳的時候踩住我的裙擺。」
全場的目光瞬間集中在那女生一人身上。
她似是受到了驚嚇,左右張望,倉皇地退了兩步,連連擺手,「不,我不是故意的。」
「一次是巧合,三次都踩在同一個地方,這也是巧合嗎?」
「我不是故意的,我之前沒有踩……」
「你在說謊,」群演當中有人走出來替宋茵作證,「你踩了三次,我明明看見了!」
觀衆席上領導們的臉色徹底黑下來。
京舞的學生女性佔據絕大比例,女生多的地方是非也多,少不了明爭暗鬥,若是小打小鬧做老師的通常便裝作看不見了,畢竟誰也管不完這麽多,可這是什麽場合?
這樣的檯面上,居然還有人敢耍心眼,學校投資了這麽多時間和精力,她簡直就是把拍攝當兒戲,重跳了這麽多次,所有人都在爲她的胡鬧買單!簡直在崔導面前把京舞的臉都丟盡了!
「邵老師,這孩子是哪個系選出來了?」席下那排領導當中有人出聲詢問。
這便是要追責了。
女生的眼泪嘩地出來了,「老師!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來一次,我真的會好好跳……」
現在換人也還來不及了,拍攝越延遲,效果越打折,她既是這樣說,崔博濤便揮揮手,「行,那重來,26分鐘起,接著往下跳。」
「宋茵,辛苦你了。」
攝像機後的導演最後安撫一句。
宋茵微微頷首,平緩了一下呼吸,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站位。
脚腕上隱隱傳來酸脹滯塞的痛感,可和渾身的淤青比起來,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這個插曲看起來就這樣帶過了,但得罪了領導們,想想也知道,拍攝結束之後,女生會是什麽下場。京舞雖然學生不多,但每年退學和拿不到畢業證書的學生,還是同樣存在的。
拍攝結束,在舞臺的燈光下一整天,宋茵換了衣服走出中央劇院,才發覺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
中午時爲了上鏡漂亮,所有人都隻隨便吃了一點東西,這樣大的運動量,早已經餓得饑腸轆轆,夏夜的風裡都帶上了冷意。
真餓啊。
先走的一群人朝她道別,宋茵笑笑,打過招呼,扶了扶鬢角的頭髮,收緊風衣,沿著階梯艱難地一步步往下。
劇院門外幾百道階梯,每下一級,腳尖上都傳來滯塞感。
她的脚又扭傷了。
宋茵不知道有多嚴重,因爲她不怎麽感覺得到那裡傳來的疼痛,渾身每塊肌肉都是酸澀的,早已經疼得麻木了。
她走得實在太慢,隻走到三分之一時,階梯上便只剩她一人,大劇院外階梯兩側的路燈有些昏黃,周邊徹底安靜下來。
宋茵在舞臺上是個無堅不摧的女戰士,堅强撑到這一刻,却忽然覺得心裡憋悶得很,心酸又難受。
她不想哭,只能屏著一口氣,甩甩頭逼自己去想些美好的東西。
外婆的藥酒,爸爸的懷抱,柔軟的枕頭……
宋茵低著頭盯著白球鞋的脚尖走,這樣階梯便好像沒那麽長了。
一步、一步。
就在她覺得精疲力盡,停下來,考慮著要不要坐下喘息時,鞋尖前的階梯地面上,忽地出現了一道人影。
不必抬頭,宋茵的眼眶不受控地紅起來。
很想哭,可她吸了一下鼻子,到底忍了回去。
「你怎麽來了?」
下巴微微揚起來一點,台階下的陸嘉禾與她齊高,視綫持平,他衝她挑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不似平日裡的不羈肆意,有些溫暖的意味。
他的黑髮被路燈染成了柔軟的棕色,漆黑的眸子像是等待了許久的黎明。
「來接你。」
陸嘉禾的聲綫低沉舒緩,格外好聽。
他悄然張開手,安靜地等待著將她抱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