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當時明月在(十一)
推杯交盞, 醉意朦朧。
一杯又一杯溫酒下肚,一盞盞六角琉璃宮燈散著清冷的光。
高啟深邃的眸光瞧著身旁的蘇禧,明明沒有說什麼,心情卻不斷低落。他而今是體會到了,心思不在一處,哪怕坐得這麼近,也感覺那個人是遙遠的。
蘇禧知道高啟在看她,她嘴邊淡淡笑意,目光落在杯中酒,無聲無息, 便又將一杯酒飲盡。她手中把玩白瓷杯盞,頰邊碎發輕輕別至耳後,臉上笑容忽然變深。
“十三歲那一年, 在隆恩寺初遇陛下時, 臣妾便已將陛下記在了心裡。”蘇禧含著笑開口,提及舊事,“只那時,不知陛下的身份, 也以為永遠不會再見面。”
高啟側眸, 看她以手支頤,歪著頭也在看他。酡紅的臉頰,霧濛濛的眼,嘴角的笑容晃眼,他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臉上流連著, 貪婪一般的,捨不得移開。
“到後來,有次臣妾隨母親入宮,面見母后。陛下那會兒正好也去請安,在那時聽到陛下的聲音,臣妾便知道了。知道那個時候,那個人……是陛下。”
蘇禧依然和高啟追憶往昔:“再到後來,母后一道懿旨傳到周府,臣妾竟得幸成為陛下身邊的人。那時候多高興,一整夜不敢睡,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高啟隨著她的話,想像著青春年少的她,怕一切都是場夢,於是不敢合眼,獨自對著月光一遍一遍的確認。他心中悶堵,知道自己真正的錯過了。
那個時候,她是真正愛他。
他看不到,或是並不願意去看到,甚至忽視她、冷落她,對她一點也不好。
話到了這個地方,蘇禧停了下來,只是又去喝酒。高啟知道她為什麼不說,因為她方才便已說過,今天談些高興的事情。入宮後的那些,都不讓人高興了。
如果不清楚前一世的事情,也許在他重生了之後,他們很好的那一段日子,對於她來說同樣是開心快活的。可真相剝開,那些於她而言,反而成為了滿腔酸澀。
高啟抿唇,回想著那一段好時光。他是在縱著她,可她從不驕橫,不出格,事事極有分寸。柳氏曾經那樣欺負她,她也沒有刻意的報復……她是良善之人。
這樣好的一個周菀青,配不上的人是他。縱貴為皇帝、萬萬人之上又如何?她根本就不在乎也不稀罕。今時今日,高啟仍舊覺得自己是束手無策。
他對她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今天晚上,不論她提出什麼,他……都會答應吧。
“陛下。”片刻沉默,蘇禧輕聲道,“夜深了,該安寢了。”
高啟深深看了她一眼,然而很快詫異的垂下眼,視線落在被她握住自己的手上。
蘇禧沒有多說,握著高啟的手,輕輕用了點力,他便已隨著她的動作站起了身。身形高大的高啟跟在蘇禧身後,被帶進了里間。這個地方,他已兩個月未來過。
高啟一下子領悟到她想做什麼,僵著身子沒動。蘇禧立在他的面前,是兩個人這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離得這樣近。她像過去那樣子,親自動手去幫他解外袍。
沉默不過一瞬,高啟握住了蘇禧的手腕,制止她動作。
她輕輕的抬眼,沖著高啟嫣然一笑:“陛下,請允許臣妾服侍您。”
高啟眸光沉沉,蹙眉望住蘇禧,手上的力道卻不減也未依言鬆開。
蘇禧好脾氣的笑著問:“陛下是厭棄臣妾嗎?”
她當然清楚不是這樣,不過故意這樣問罷了。
之後她輕鬆掙脫了高啟的手掌,往後退一步,再一次故意說:“好,臣妾明白。”
高啟同樣知道她這是故意為之,偏偏受刺激,見不得她如此。他往前一步,再次拽住她的手臂,嘴上沒有說話,卻將她帶到自己的懷裡,展臂抱住。
從前是不覺得,此時將她抱了個滿懷,才覺得能這樣抱著她有多好。高啟貪戀著這一刻的親密,一抱住便捨不得撒手,內心深處,甚至隱隱希望停留在這一刻。
蘇禧倚在高啟的胸前,不掙扎不反抗。她手臂環住高啟的腰,如同在回應他般,複將手臂纏緊,仿佛比他更不想鬆手。一個擁抱,變得不知多奢侈。
兩個人不說話,高啟是不知道說什麼,蘇禧是在醞釀著感情。於是,明明床榻在一伸手的地方,他們愣是在一旁抱了好半晌功夫,像下一刻將不得不面對別離。
直到蘇禧感覺雙腿開始發麻了,她從高啟懷裡抬起頭來。高啟察覺到她的動作,在同一瞬低頭。兩相對視之中,蘇禧踮腳吻住了他的唇,一觸即分。
柔軟的觸感一閃即逝,高啟未及反應,立在他身前的人又去吻他的下巴、喉結,然後再次往上,輕咬他的耳垂。她臉埋在他頸間,溫熱的呼吸持續噴在皮膚上。
“陛下,夢裡不知身是客……周菀青,深愛過你。”
話語落在耳邊,卻直直傳到了心底去。
高啟渾身一震,也因為這句話,壓抑在心底的愛意刹那被點燃。哪怕曾經思索過千萬遍,想她終究要對他失望,臨到了最後,才知仍然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結果。
她重新去吻住他的唇,感覺到他的唇在發顫。她卻堅定用力的親吻他,雙手定住他的臉,不許他逃避。似要他徹底接受現實,一個她不再愛他的現實。
他們最後倒在床榻上。高啟一雙猩紅的眼望住身下的人,停下動作,只是整個人如同一匹負傷卻又被拋棄的孤狼,眼底徒留受傷的神色。
蘇禧不說話,動手去解他的衣裳。他終究不肯,拒絕她將要做的事。她手臂卻環上他的脖子,語氣分外清醒說著:“陛下,至少……我們還可以好聚好散。”
高啟所有的憤怒悲傷,都因為這一句話被遏制——
沒用了,不管做什麼,都沒用了。
他感覺所有的情緒忽然變成麻木,他不知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又還可以說什麼。
他放任她剝下他的衣服。
他們在這一天夜裡,不斷重複曾經有過千百遍的親密。
一整夜,抵死纏綿。
第二天,高啟答應了蘇禧要去行宮休養的要求,親自安排車馬、安排隨行宮人,以至於親自把人送過去。只不過,他和蘇禧提出要求,要她每半個月見見孩子。
蘇禧答應了高啟的要求,雖然見孩子的意思同樣是——見見他。那畢竟是太子,不需要蘇禧親自去照顧,平常圍繞著孩子的奶娘、嬤嬤、宮人便不會少。
這之後,蘇禧在行宮裡,高啟在宮中。他們分開了,隔半個月才會見上一次面,可也只是見面而已,沒有了別的。是熟悉的人,卻變得陌生了,不知說什麼好。
後宮妃嬪俱被遣散,高啟變得清心寡欲了起來。儘管有他和蘇禧的孩子,可子嗣單薄後宮又無妃嬪,皇后據稱在行宮養病,大臣少不得提議新辦選秀以充後宮。
高啟對這些奏摺統統都不予理會,即便認為周菀青不會再回心轉意,他卻也無法再接受別的人。若當真做了這事,是連最後的可能性都切斷……他仍舊有念想。
蘇禧人在行宮,可畢竟是皇家的行宮,條件和環境不比宮裡差多少。何況平常她用慣了的那些東西,都被高啟命人送過來,可以說哪裡都十分順手。
如此安安分分過了大半年的時間,蘇禧在行宮,閑來種花逗鳥,擼貓遛狗,要多愜意有多愜意。宮裡頭的好東西,高啟不時命人送來,她一一受了,不多客氣。
到年節的時候,礙著必要,高啟來將她接回了宮裡去。宮裡什麼情況,蘇禧不用回去並也不難知道。然而,對這些事,高啟沒有和她多說哪怕半個字。
他前所未有的老實,蘇禧年節在宮裡這段時間,高啟同樣不去打擾她。他日日宿在勤政殿,不往鳳央宮來。蘇禧沒有派人打聽,似和他態度別無二致。
在這種相安無事裡,至陽春三月,嫌在行宮悶的蘇禧,換上便服,帶著春竹和秋棠又去了隆恩寺燒香拜佛。正值春光燦爛,不少人出門賞花也順便過來拜一拜。
隆恩寺素來香火鼎盛,這一天更是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蘇禧自廟中拜佛出來了,沒有去別處,帶著人又要回行宮去。然而,行至半途,他們卻遭遇了一場意外。
高啟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安排在蘇禧身邊的護衛負傷趕回宮中,一邊請罪一邊稟報他蘇禧出了意外,被山匪給擄走了。
聽說她是去了隆恩寺,回行宮的路上出的事,高啟緊擰著眉。他冷靜下來,傳令下去,調動兵馬,不許聲張,卻要求儘快將人找到,否則提頭來見。他也在宮裡待不住,匆匆的出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