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花好與君同(六)
賀齊到了殿門外, 宮人直接放他進來,說是太子吩咐的,他便進來了。進來才知道還有別的人在,又聽到了那樣的話……在那一晚之後,未想他們會這樣見面。
瞧見語帶幽怨的人看到他時一瞬間噎住的表情,賀齊當下穩住心神,看起來極為鎮定般走上前去,與李洵及蘇禧請安。她假裝什麼都不曾聽到,自也無人提起。
李洵含笑免了賀齊的禮,覆命人賜座奉茶。蘇禧卻仿佛無法在此處多待, 站起身獨獨看向李洵道:“想起來府中有事,該回了。”她沒有多看賀齊哪怕是一眼。
從殿內出來,蘇禧人往宮外去, 卻一貫不要臉借著系統偷聽李洵和賀齊的談話。雖然李洵沒有說, 但是賀齊好巧不巧在那時進來了還無人通稟,定為李洵安排。
蘇禧離開後,李洵請賀齊坐下,兩個人起初談的是一些旁的事。轉過好幾個彎, 李洵方才說:“我皇姐過去對賀將軍有不夠敬重的地方, 望將軍莫放在心上。”
賀齊原就聽到了蘇禧說的那些,再聽到李洵的話,只說:“不敢。”
李洵說:“我皇姐性子確實十分直爽,有時說話做事太過隨心,難免不周道。”
“實話同將軍說, 起初聽聞父皇想與皇姐賜婚時,知道是將軍,便覺得這事兒挺不錯的。”李洵語氣溫和道,“只不想後來許多的誤會,能解開心結便好了。”
先時馮道在他面前就有替李淑說話的意思,今天又添一個太子,賀齊更相信,他們都不知道李淑做了什麼事。然而這件事,他必然不會妥協的。
“長公主殿下也認為自己做得不對麼?”賀齊淡淡說道,“有句話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假使長公主殿下當真知道自己不對,願意改正,臣無話可說。”
李洵聽賀齊話裡有氣,知他心性也高,是不好逼迫,故而一笑:“想必皇姐會仔細反省,好好給賀將軍一個說法的。”當下撇開這一茬,複和賀齊談論起別的。
蘇禧偷聽過李洵和賀齊的話,暗暗揣測著,自己約莫是需要找個時機、找個好的方式讓賀齊解開心結。她低頭道歉,賀齊未必接受,但不這麼做是要怎麼辦?
當初的那些事,先說又老又醜那一段。到底不是當著賀齊的面說的,推脫到流言身上不是不行。至於說他不行那一段,總之他也不是真的不行,不難解決……
下藥想要洗白是太難,洗不白乾脆不洗白,承認就是了。嘻嘻嘻嘻,大不了讓賀齊睡回來就是!李淑是個紙老虎,賀齊何嘗不是?她要攻略他,只好不要臉了。
賀齊不期待蘇禧道歉,蘇禧也沒有上趕著。她好似在東宮無意叫他聽到她的話而變得不好意思,連著數月不曾在賀齊面前出現過,哪怕一片衣角都沒有。
這般情況持續到十月的帝王冬狩出行。賀齊作為大將軍,自然在隨行的臣子之列。蘇禧作為長公主,哪怕單單圖個好玩跟著去了,也沒有人會阻攔或有什麼意見。
眾人到得獵場後,休整過一夜方才開始了狩獵。皇帝老當益壯,持赤金盤龍大弓射出過這第一箭,太子便率領眾臣子翻身上馬,策馬奔向山林。
蘇禧坐在馬背上,跟著李洵的隊伍,時不時瞟一眼同在隊伍之列的賀齊。在馬背上的他和平時的他確有不同,那一種勃勃英姿,風華正茂尋常都被收斂起來了。
他們沿著山路一路向前,往山林深處不斷行進。此處乃是綿綿群山,入得山林深處便有許多岔路,若不小心走散了,想要碰頭是不容易。
蘇禧實際上談不上興致高漲,可知道賀齊這樣習武的人,假使不吃李怡的那一套嬌弱可人,便說不得願意吃英姿颯爽的這一套。她表現表現,許叫他刮目相看。
李淑本就善騎射,蘇禧表現得好不好都沒關係。只是有李洵這個姐控弟弟在旁,這一路上,蘇禧收穫了不知道多少的喝彩。太子都這樣,底下會沒有人捧場?
賀齊是見識到她的箭無虛發,但是不與其他人那樣叫好,心底的評價也是爾爾。等到深入腹地後,眾人準備分散開來,賀齊不想再看著蘇禧,自然準備去別處。
蘇禧冷眼看著他驅馬跟著其他的幾個武將走了,這才對李洵丟下一句:“我去那邊看看賀將軍!”而後一夾馬肚,去賀齊在的那支小隊。
李洵是不好隨便亂走,即便知道安全,也仍是立刻吩咐兩個侍衛跟上。
因是如此,他們姑且分開了。
賀齊策馬剛跑了一陣,耳邊迷迷糊糊聽到幾聲嬌喝,便已是心有所覺。及至半晌之後,蘇禧追上賀齊,同他並駕齊驅,賀齊不過面無表情,不聞不問。
蘇禧和賀齊保持著適當距離,沒有和他打招呼,是安安靜靜的在一旁,又令他沒辦法忽視自己的存在。賀齊想甩開她,一時讓馬跑得更快,蘇禧不緊不慢追上。
這麼來來去去,到得後來也沒能真將蘇禧甩開,賀齊終於變得不耐煩。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覺,雖然沒甩開她,但其他人是的的確確被甩開了。
“你怎知我有話同你說,賀將軍?”蘇禧含笑瞥向了賀齊,徐徐說道。
賀齊冷著張臉:“我同長公主卻無話可說。”
蘇禧垂眼笑笑,反問道:“哦?是嗎?”
賀齊喉結上下滾了一下,輕輕的抿唇,不說話卻已經預備調頭回去了。
蘇禧氣定神閑跟著賀齊,他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他要回去,她也同樣調頭,同時追在賀齊身後,悠悠道:“那日將軍醉酒,對我做下的事,亦是無話可說嗎?”
賀齊聞言,身形一滯,知道遲早會要如此。他正醞釀著想說的話,蘇禧已然繼續說了下去:“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對我不過如此,我對你卻曾經更加過分。”
從一個驕縱蠻橫的人口中能聽到這樣的話,在賀齊看來無疑是破天荒。他多少放慢了速度,聽蘇禧說:“是以今日我絕非是來同將軍討債,望將軍不要如此。”
直到這時,賀齊才耐下性子。
他停下來,人仍坐在馬背上,看著蘇禧問:“那麼,長公主是想同我說什麼?”
蘇禧沒有著急回答他,反而四下掃一眼周圍的風景:“這兒風景不錯,不如隨便走走慢慢說吧。”對賀齊說過一聲,她自己先一步從馬背上下來。
賀齊略微猶豫過一瞬,見蘇禧立在旁邊仰頭看著他,有些巴巴的樣子,便同樣翻身下馬,落到了地上。蘇禧見狀轉過身,沿著山路信步閒庭往前走去。
說是有話要說,到了這時候,又不說話。賀齊稍稍落下半步,走在蘇禧身後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一日醉酒失態,這事擱在他心裡頭,是一直都橫梗著。
忽然的一瞬間,蘇禧轉過身,逮到賀齊正在看自己。她先是眼底閃過笑意,面上更是嫣然而笑,倒走幾步問:“賀將軍,那時候我與你下藥,確實是我不對。”
“這些日子我時常想,假使要補償你應該怎麼補償。”蘇禧臉上擺出認真思索的表情來,“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不錯的,你要不要聽一聽?”
賀齊望向了她,是等著她說下去的意思。
蘇禧抿唇而笑:“我睡了你一回,你乾脆也睡我一回好了,是不是很公平?”
賀齊:“……”
他今天可能出門沒帶腦子,才會想聽聽她要說什麼?
蘇禧卻似不曾注意到他情緒變化,兀自分析:“其他不管做什麼,你必然都覺得不解氣,我思來想去,只有這個。那一日,你對我做那種事,也是為了洩憤?”
“即是如此,索性咱們有商有量,把這件事正經解決。”蘇禧住了腳,站定在賀齊面前,好整以暇的看他,“出於公平,那天你對我做的事,我也要對你做……”
“話不投機半句多,長公主殿下,您往後最好是不要再找我說半個字。”說罷,賀齊沒有猶豫轉身,吹了一聲口哨將自己的馬喊過來,只想快一點離開這地方。
和這個人待在一起,他怕自己遲早會窒息。
蘇禧笑眼看著賀齊的背影,沒有去追,卻將一雙手攏在嘴邊。
她深呼吸一口氣,在賀齊身後,用盡力氣大聲的喊:“賀將軍——對不起——”
猝不及防的一句話,連著喊了三遍,甚至能聽到回聲。寂靜山林因這突來動靜而鳥雀驚飛,賀齊耳邊聽到蘇禧的話,心中震驚,腳下一步不停,逕自騎馬離開。
哪怕馬匹跑出去了很遠,也知道她沒有追上來,賀齊心底的驚訝久久沒有平復。
那個樣子,又到底算得上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