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遙想楚雲深(十五)
蘇禧事先對張鶴的心思有所覺察, 提前設下埋伏,是等著甕中捉鼈。那些黑衣人潛入方家之時,便已被蘇禧的人盯上了,而後在動手之前,先行被料理和制伏。
和黑衣人的交手造成的動靜,讓睡夢中的方家人驚醒過來。片刻後,方家宅院裡裡外外變得燈火通明,除去方芸被留在房間,方家二老和方芙都走到了院子裡。
被制伏的黑衣人們都被押在了院子裡面,方家二老何曾見過這種陣仗, 一時面上驚疑不定,惶恐不已。方芙看著這一幕,同樣犯暈, 又後知後覺他們差點……
“這是……”方芙如今習慣擔事, 主動站了出來問,“怎麼一回事?”
尚未得到回答,被把守住的院門又被人從裡面打開,跟著兩個人押著張鶴進來。
方芙看清楚張鶴的臉, 反應過來事情是和他有關係, 依然禁不住大吃一驚,隨之而來的卻是遍體生寒。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泛冷,她腦袋嗡嗡作響,牙關也打顫。
同樣發現被押進來的人是張鶴的方家二老,遠比方芙更不明白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沒有任何解釋,猛然只叫人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
方家二老往前走過去兩步,慌慌的問張鶴:“這到底是怎麼了?你怎麼叫人給抓起來了?”又去看那兩個穿著官兵制服的青年,“官爺,您好歹給個說法呀!”
“你們問他。”青年官兵冷淡道。
方家二老目光重新落到張鶴身上,心裡慢慢有了點猜測。
正當此時,方芙猝然沖上前,速度極快越過方家二老到了張鶴的面前。她情緒失控一般瘋狂拿手撓張鶴的臉:“畜生!你這個畜生!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她厲聲對張鶴吼著、發洩著,然而很快落下眼淚,帶著悔恨,帶著不甘,也帶著憤怒心痛。即使想躲閃,被鉗制住手腳也沒辦法躲開,張鶴唯有承受她的怒意。
本以為計畫安排得周密,定然萬無一失,誰知被人橫插一腳。張鶴不曉得是誰壞他的好事,卻曉得這個人必然不會好惹。何況……如今事情敗露,他已無餘地。
既然說什麼都無用,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想著若非方芙非提和離,他哪至於走這樣的一步,張鶴的心中怨怪,便冷笑道:“我不是東西,難道說你就是了嗎?”
“當年方蓉的事情,你敢說與你無關?!”張鶴見方芙動作頓住,越起勁,“如果不是你,方蓉怎麼會死呢?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出此下策?不都是你的錯!”
方家二老聽到張鶴提起方蓉,且說方蓉的死同方芙有關,臉上俱滿是震驚。方芙聞言,動作頓住了,身體也變得僵硬,臉上的淚刹那卻落得更凶。
“什麼意思?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方家二老詫異中,追問起張鶴。
張鶴一張臉被微弱的燭火照得猙獰:“是你們的二女兒害死了你們的大女兒。”
一直埋在心底的秘密被揭穿,方芙連連後退兩步,而後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她自己清楚,這麼些年,一旦想起方蓉,必然做噩夢,後來索性逼自己不去想。
可是到底沒有辦法忘記,她做了這樣的一件錯事,終究是要遭報應的。
有一天,終究……還是要遭報應的……
方芙已顧不上時間場合,跪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方家二老愣住原地,沒有過去扶起她。
張鶴連同他找的那些殺手一起被扭送到了衙門去。
方芙跪在方家二老面前,懺悔自己過去犯下的錯,卻並不敢乞求原諒。
關於方蓉那樁命案,因過得太久,且方家二老未主動報案,衙門沒有重新查案。但張鶴這次欲對方家上下下殺手一事,待查明後,他便被判秋後處決。
張鶴的老母親,聽聞這個消息,幾度暈死了過去。任是哭天搶地,求到府衙又求到方家,也沒辦法改變得了什麼。張鶴被關押在大牢裡面,不肯見她。
從張鶴被送去衙門,至他被定罪,方家二老都沒有對方芙說過什麼話。直到判決出來了,張鶴自己也認罪畫押了,憔悴不堪的兩位老人才將方芙喊到他們跟前。
方家二老坐在上首處,除去一個老嬤嬤外,沒有其他外人。方芙走進正廳,看到他們後,上前去跪著,低頭聽訓。方老爺子看著這個女兒,又是心疼又是怨恨。
兩相靜默半晌,在方老爺子一個示意之後,老嬤嬤將一個包袱放到方芙的面前。方老爺子出聲與她道:“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方家的人。”
“方家絕沒有這種夥同外人謀害親姐妹性命的人,你走吧。”方老爺子緩緩說,“看在父女一場的份上,這裡面有幾身你的衣服,還有二十兩銀子,給你的。”
光聽著丈夫的話,看著女兒心碎的模樣,方老夫人便止不住低聲啜泣起來。縱然心痛,也曉得必須這麼辦……否則枉死了的方蓉要怎麼辦?那也是她的女兒啊!
方芙接受這一切,沒有任何的辯駁。她垂眼望向被放到她眼前的那個包袱,又慢慢抬眼看向自己的爹娘,最終淚眼朦朧中,緩緩沖他們分別磕了三個響頭。
待直起身子,她拿起了地上的東西,不置一詞地站起身,走出正廳,也走出方家的大門,沒有回頭的餘地。在最開始之時,她便已無顏面對任何人。
蘇禧從始至終沒有露面,也不讓人在方家面前透露出自己。是以,一直到最後,他們都不清楚到底是誰幫他們擋下的劫難。方家二老唯有當女兒方蓉在天保佑。
及至張鶴被斬首,方芙選擇出家,方家這邊的事情,也算是了了。蘇禧便又去看一眼傅家的情況,傅似玉放不下心結,傅二夫人一蹶不振,傅懷榮在床上養傷。
單單一個傅二爺,對日漸病重的傅二夫人不聞不問,對女兒、兒子皆不關心,也不在意。既沒有一個丈夫的樣子,也沒有一個父親的樣子,卻執著的要見蘇禧。
蘇禧起初是不答應見他的,直到感覺時機成熟,才終於樂意見他一面。傅二爺把見面的地方定在一間茶樓,蘇禧帶著丫鬟去的,進了雅間也沒有讓丫鬟退下。
傅二爺本介意有外人在場,但是看蘇禧堅持不肯遣退丫鬟,那兩名丫鬟都將他視若無物,更不聽從他吩咐,不得不作罷。他殷勤替蘇禧倒茶,往她面前送點心。
“這兒的芸豆糕味道很好,似錦嘗一嘗。”傅二爺笑呵呵說。
蘇禧神色淡淡道:“您若是有話便直說。”
傅二爺認定傅似錦這般對他是不瞭解當年的事,故而對她態度惡劣,沒有太過放在心上。他仍惦記端午時,在黎家的遊舫上面,她和黎簡之間的種種親密模樣。
想要和她套近乎,傅二爺選擇從此處下手,說:“似錦今年十六歲,是大姑娘,可以考慮人家了。你是不是喜歡黎家那個小子?爹派人去和黎家說親好不好?”
蘇禧笑又不笑的:“我哪兒有爹?”
傅二爺拍拍自己的胸脯道:“不是在這呢?好孩子,我就是你爹啊。”
“這婚姻大事麼,畢竟要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則總是會有一些名不正言不順,免不了叫人說閒話。”傅二爺說,“不過你放心,有爹在呢,沒事的。”
蘇禧輕抬抬下巴:“我想嫁,人家便會樂意娶麼?”
傅二爺說:“傅家二小姐,憑什麼不肯娶?!不管怎麼樣,你都是傅家的人。”
“誰認這個傅家二小姐了?”蘇禧哂笑,“成國公府,高攀不起。”
傅二爺歎一口氣:“當年……是爹不對……”
“那時候,你娘陪著我在外面受苦受累,我心裡過意不去,也捨不得她吃這樣的苦頭,何況那樣總歸不是個辦法。你娘對我誤會太深,以為我拋棄了你們……”
“不是這麼回事,”傅二爺深情流露般,“那個時候,我想著,我先回來鄴城,說服父母,好將你娘正取迎過門,你出世以後,便也是正兒八經的傅家小姐。”
“沒有想到……那個時候發生了太多事,加上你娘的誤會,我想將你們接到鄴城來的,你娘卻不肯走。是真的沒有辦法,才會送你們去了揚州,也先避一避。”
傅二爺情真意切說著:“這些年,爹一直牽掛著你,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娘。可惜她……走得太早,否則今時今日,我們一家三口該團聚了的。”便又是歎氣。
蘇禧看著傅二爺臉上表情幾經變化,又是不忍心,又是不捨得,又是深情款款,又是無可奈何。假使不清楚當年到底怎麼回事,且不諳世事的,許真要被騙了。
真的在乎,怎麼會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去看過傅似錦?他在鄴城這些年,可看不到有人束縛他,日子不知多逍遙自在。耍點嘴皮子功夫比做事,總是容易得多。
蘇禧臉上浮現一絲嘲諷的笑。
看著傅二爺端起茶盞,喝兩口茶,她複勾了勾嘴角。
“你說的話我不信。我的話,你信不信你自己看著辦——”略微停頓幾息,蘇禧重又開口道,“你手裡的那一杯茶,是被我偷偷下了毒的。”